村子里选出一人扮演“河神”跪坐于河下游搭起的高台之上，村民们抬着准备好的东西从村子的最西头开始游街祭祀。
小时候我拽着父亲的衣角不让他将家里的“胖妞”宰了，还因此挨了好一顿毒打。“胖妞”是只白花花的猪妹妹，它不同于猪圈里其他脏兮兮的猪，它和我关系最好，但是父亲却执意要将它献给河神。
“不要杀我的胖妞，不要！”我小小的身躯无法挡住屠夫的刀，父亲用我看不懂的眼神一脚踢开了我，扯住胖妞的耳朵手起刀落。
白花花的胖妞就这么倒在了草垛里，鲜红的颜色像是画家误泼上去的颜料。
“滚一边儿去。”他提溜着胖妞硕大的身躯，对我而言能骑着满地跑的胖妞在我的父亲手里如同鸡仔，轻飘飘的没有重量。
自此我和我的“胖妞”分道扬镳，我也更加讨厌“河神祭”，每场摄人心魄的祭祀背后都是吃人的怪物，它先是吃了我的胖妞，又接着吃了村长爷爷的儿子。
河神一直在吃人，它从未庇佑过我们村子。
簌簌细雨洒在了村子每家屋檐上，天空都是灰蒙蒙的，我在屋檐下也被吹过来的雨扫湿了脸，小水珠抱团取暖，一起从我的下巴逃脱。
远处唢呐尖锐的声音率先穿破雨幕，直直扎进我的耳朵里，从西边开始游街的大部队正缓缓靠近。铜锣震荡，余音驱走了山林间的鸟兽，一阵翅膀扑腾声后，世间就只剩下了河神祭。
“魂归故土，莫哀莫泣，赤溪赤溪，佑我大地！”赤溪是河的幼时，现在仍这么唱，大部队和我擦身而过，没有一人朝我瞪视。
村长悲壮的声音驾着铜铃声而来，那尾音像是他此生最后一口气，叫人听了心里直发堵。
前头是破旧麻布裹身，腰间捆着铜铃的祭司，每走一步都晃一下脑袋，手中锣锤跟着砸一下铜锣。
身后是护着灯笼火吟唱的村长，一把年纪走得稳当极了。
紧接着的八个壮汉抬着的铜器里垒满了蔬果，蔬果顶上封口的是只半阖着眼的黑猪头，比胖妞脑袋更大。
身后是一串儿埋首走路一言不发是人，末尾缀着吹唢呐的乐团。
我看累了就蹲了下来，坐在台阶上扣砖缝里的青苔。村子里那散在地上软绵绵的雾气化成丝线钻入我的肺腑之中，如同蜘蛛网将我裹在了密不透风的茧里。
我听着“赤溪”、“赤溪”，逐渐被它消化殆尽。
扮作河神的小孩儿已经跪坐在高台之上很久了，他的指尖被冻得发白，却还是不敢违背父母的教导，在雨中戴着河神面具，等着大部队的到来。
很快，他们停在了“河神”面前，铜器被稳稳当当放了下来，黑猪头上的毛结了粒粒水珠，村长舒了口气，将灯笼挂在了高台下镶嵌的圆环上。
挂完后，他率先朝着流淌的河水跪下，用手舀起河水淋过头顶，身后一串埋首的人哗啦啦跪了一地，他们将手中的东西高举过头顶，对着河流俯下身去。
“魂归故土，莫哀莫泣……”
风向骤变，原本下落的雨帘被风带着吹向赤溪，细雨的尾巴从村民们的后背扫过，纷纷投入河流的怀抱，我站在他们身后，眼前像是人形的墓园。
我还是讨厌“河神祭”，他们压得我喘不过气，但我是尚且年幼的赤溪，我是吃人的河神，我却也是万万人的魂兮所归。
我是河神，也是万万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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