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脑袋里仿佛塞进一团棉絮,所有看见听见的东西都朦胧不清,像一幅被水泡坏的画。昨晚的喧闹依稀浮现脑海,我问,“那个贼抓到没有?”
“没有,听说被她跑掉了。”
……意料之中。
我撩开垂帘,透过木牖望出去,将军正骑马跟在我们车旁。
他身着玄铁甲,头顶银发冠,双肩刻着两只林妖吞肩兽,披膊边缘坠了圈碧色丝绦,一条绀青披风垂在身后,一把玉柄钢剑悬在腰间。他全身被日光镀了层金色,又因体型巍峨,姿态端庄,远观像是庙里供奉的神像般。
“二哥好威风。”我说。
红铃儿道:“将军比以前更稳重了,如今这样不苟言笑的样子,怎么也想象不到他小时候竟然也是个贪玩的,还跟咱们一块种花呢。”
这话不假。小时候我喜欢种花,李金泽就从民间为我带了两包月季种子。他比我大几岁,懂得多一些,也调皮,我们带着几个强壮的丫头小厮耗费半晌在小院刨出一片空地,洒下花种,又在花圃边挂了块牌匾,我希望它一年四季都能盛开,所以在匾上提名叫“四时红月”。
乳母帮我找了些肥料,教我浇水施肥,铲草除虫。李金泽格外盼着它们开花,每日下学后都要在花圃前坐半个钟头,看着它一点点将嫩芽伸出土壤,再一点点长大。
半个月后它终于长出第一颗花芽,我兴奋得连觉都睡不着,怂恿李金泽带院里下人一起通宵玩乐,我们以月季为题吟诗作对,将写好的诗词抄录到红铃儿裁制的书册里。
傍晚扎营时我问将军还记不记得那些月季。他正给心爱的战马喂草,闻言微微侧身,腰间长剑碰响马镫。
“殿下怎么忽然说起这事?”
“今日读书时看到几行描写月季的诗,不由得想起来了。”
“哦,写了什么?”
本就是挑起话头随口杜撰出来的东西,我哪里会知道写了什么,只好现编一首,什么雨后添娇色,霜里送幽香;四季风云变,三秋岁月长。
他听完以后似乎发觉是我瞎编乱造,并不拆穿,摩挲两下战马的鬃毛说,“那些月季原本长得极好,可惜最后被糟蹋了。”
久无波澜的心似乎突然被一根刺戳中,尖锐地疼痛一下。我干笑道,“二哥言重了,就算它们没有被陛下拔掉,想必最后也会死于病虫灾害,这种事谁也说不准的。”
他深深看我一眼,不再说什么,我的思绪却不由自主回到那段往事中。
那是个同现在一样的深秋,陛下从和瑞国访问归来,我带着红艳艳的月季和我们题的诗词作为礼物给陛下送去。
他瞧也没瞧一眼那些花,正言厉色地提问我的功课。那时我年少贪玩,书中又满是晦涩的词句和超深的道理,我就算硬记在脑中也无法理解,只能磕磕绊绊背个大概。他便生了气,把我的先生叫来劈头盖脸好一顿骂,接着骂我不成体统,成日里就知道与下人玩乐,又骂我的母亲不知礼数所以才教不好我,最后撵我回去,说不把书学完不许来扰他。
我灰头土脸回到小院,乳母和下人们正乌泱泱跪在院内,一群侍臣扛着铁锨吭哧吭哧在拔我的花。我连忙阻止,他们却说陛下旨意不得有违,接着含沙射影批评我不懂规矩,不该对他们大呼小叫。
赤色花瓣飘落满地,株株月季被连根拔起,花茎折断,被木鞋踏进污泥。
我记得那些花叶如何破土而出又逐渐长大,我们又如何铲除杂草清理虫豸,月季最容易生病长虫,我和李金泽从手足无措到驾轻就熟不知花了多少功夫,费了多少心神。
然而它们都残破地堆在地上,叶子一片一片凋零,正如我的心一点一点滴血。
我藏起了“四时红月”的牌匾,将它摆在梳妆镜前,旁边置一个花瓶,里面插着花房每天送来的鲜花。
李金泽来找我时对着空无一物的花圃沉默许久,说了句“真窝囊。”
我一下子恼火起来,与他大吵一架,说我能怎么办,难道要忤逆陛下不成?他咬牙切齿,说陛下如此待你,你还顺从于他,连自己的宝贝都护不住,不是窝囊是什么?
两个心里憋闷的孩子像两头小兽般扭打在一起,双双挂了彩,后来却很快又重归旧好,不约而同将这件事抛在脑后。
又过一年,李金泽离开皇宫回到我堂伯父身边,我失去了玩闹的同伴,在肃亲王监管下开始认认真真读书。
有风卷着沙粒钻进眼睛,我揉弄两下,眼眶湿得厉害。离求大军已扎好帐篷,篝火噼啪爆开一颗火星,拉长周遭围聚的人影。红铃儿端来一碗汤羹。
“有酒吗?”我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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