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着声浪吼鸣的北风,片片白绒吹落,一尾雪雕在风雪中展开巨翼,黑色雕影盘旋落于茶驼驿灰黄夯土垒就的寒泉台后。满城萧索。
“没人来接你吗?”陈敛在刘璟怀中发问。
风雪肆虐,他们不由依偎得更紧,如同燕巢中两只毛茸茸的小雏。这个雪夜他们摒弃掉所有世俗的礼数,只像两只落难雏鸟,两相依偎。
刘璟紧了紧氅衣的系带,才腾出手环住他:“雪这么大,谁找得到路来接我。”
陈敛轻咳,声音羸弱中不乏担忧:“那我们该住哪里?”
须臾的沉默。
“说起来。”刘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:“你带钱了?”
陈敛脚踝虽然有伤,却比他清醒得很。纵然落到这般田地,脸上也依然一派沉稳,思索着道:
“在茶驼驿,银钱用处不大。城中的人大多是‘以物易物’的。”
他原想着这里距离云烽隘并不远,刘璟的飞麒营想必有驻地,之前定也有来都司关防巡查的时候。但是这么大的雪,除却城门谯楼顶上出身低微、并不识得刘璟的关防兵在值守,哪有半个人影?
刘璟引着缰绳眯着眼睛眺望前路。灰白的一片模糊成团,根本辨不清屋舍街景。
刘璟盘算着,说:“看样子馆驿是过不去了。”
说话间听得几声狼嗥。
但这等朔寒天气里,还能外出活动的并非狼,而是雪獒。那是西番人带来的一种烈性猛犬,耐寒又威猛,能活捉羚羊、生撕熊罴。
刘璟听着狼鸣,忽然好似有了主意一般,用身体轻推了推他:
“有个酒肆,应该还开张待客。”
刘璟没平素的架子,只像是和他打商量。
“你是说,那些蕃人的酒肆?他们很看重族中情义。同族商人落难,即便雪夜叩门,他们也会接待的。”陈敛语气中透出担忧,“可我们就不同了……”
“他们只认自己的族人。你今夜没带随从,那枚金令,他们未必认得。搞不好会驱逐我们。”
刘璟:“那不然咱们俩风餐露宿。 ”
陈敛唇抿于一线,隔了半晌才道:“都什么时候了,哪有心思玩闹。”
刘璟笑了。
“刚才听到狼叫了?”
陈敛轻轻点头:“是西番人的雪獒。”
刘璟:“跟着那个声音走,有落脚的地方。”
“其实我有时会想,不如我别做什么‘雍王’了,便和你在这茶驼驿,隐姓埋名,胡笳角笛,也是人生一大乐事。”
刘璟认真的语气里带着些许试探。
听到这里陈敛终于笑了,笑刘璟的天真,可是陈敛的笑渐渐又被凛凛寒风冻得凝结在脸上——
他朦胧地回忆起,这些年里,其实从未有人在意过皇四子雍王真正想要的是什么。
青麟降生于这世上,只是被迫成为皇子,又被迫成为雍王,接着,被迫成为大哥的眼中钉……也被迫成为朝臣博弈的工具。
谨小慎微,处处提防,刘璟仿佛被剥夺了一个少年人原应拥有的喜怒哀乐。
好像每个人都认为,雍王生来就酷爱舞刀弄剑,也勤勉读书,与大哥一同,楷藩先帝诸子……没有人往深处想过雍王真正的喜恶。
刘璟的话声中断了他的思绪:
“不做雍王,哪怕只是一两天……也不错。”刘璟听出了他沉默深处的含义。
刘璟并不想给对方留下轻浮顽劣的印象,纵然这些年里他从未松懈。
……他只是不想对方为他并不成熟的心性失望。他尝试挑起本就不属于他的担子。因此他还是立即补充说,只是一两天也不错。
他以为会听到陈敛义正词严的规劝,无论作为属臣,还是作为一位荒唐的“长嫂”,规劝都显得那么合理。但预料中的规劝辞并未到来。
他只是听到陈敛回应他道:
“其实,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雍王。我只是希望……”
陈敛略微停顿后,唇齿间轻轻嗫着三个字:
“你是你。”
他一时没有接话。
“所以……你,是你吗?”
陈敛问他,语气中透露着循循善诱的温和。他想,如若陈敛有子女,成了一位父亲……做他的子女一定很幸福吧。
可是,陈敛成了父亲……那母亲是谁?
一种奇异的慌张使他不敢再想下去了。他有一瞬懵懂的失控感,因而微微一怔,紧跟着一颗炙热燃烧的心都要被这扑来的失控感熄灭了。
他在无数霜风寒刃中抱紧了陈敛,一如死死抓住天地间唯一的温热。
“我是我。”
“起码在这一刻。”
陈敛没有再说话,而是将额头贴住他的脸颊,缓缓地摩挲。
喜欢谪官请大家收藏:(m.mingyutales.com)谪官明隅传奇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