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？
谈多喜记性不差，略微回想，往事有如潮涌。
他六岁那年，见四岁的明允脱了上半身衣裳，在院子里扎马步。小男孩儿身上汗水涟涟，面色叫太阳晒得绯红，眼睛都有些眯缝，虽疲惫至极，却仍在咬牙坚持。
小小年纪，能有如此毅力，自是惹得谈行止好一阵夸赞，还说合该把刀法传给他云云。
谈行止走后，明夫人才肯到这院中来，她看在眼里，同样满是欣慰，便亲昵地摸了摸谈明允的头，喊他歇息会儿，又叫婢女端来清凉的茶水点心，递到他手里，算作奖励。
谈多喜躲在阴凉的屋檐下，远远儿地围观。
虽然明允并未向他母亲做出什么撒娇的举动，甚至都未靠得有多近，母子二人的相处，却蓦地激发出心中异样的感觉。
这种感觉，像是在桓山尝到的没熟透的果子，酸酸涩涩，滋味难以名状，同时又生出一种莫名的向往。
谈多喜不够聪明，猜不透为什么从前自己还能依偎在母亲怀里，如今却不能了；更想不通，为什么他会羡慕、会嫉妒这个欺负过自己的弟弟，嫉妒得想把他杀掉。
他像一只缩在阴沟里的老鼠，贪婪又无知地幻想着不属于自己的天伦之乐。幻想的同时还觉得他们扎眼，恶毒地诅咒谈明允和明夫人尽早出些什么意外，譬如被妖一口给吞下。
谈多喜还未学会如何伪装，他呲牙咧嘴，咬牙切齿，是坏得稚嫩的小兽，总露出拙劣马脚，正在这时，谈明允高傲地望过来，眼神中写满明晃晃的自得——
约莫是在说，只有他有资格承袭谈家祖传的刀法，也只有他，是日后当家作主的那个。只要他想，他可以随时把谈多喜和容夫人扫地出门。
嫉妒在谈多喜心中生了根，恨不能立即长成参天大树。对方的鄙夷、轻视，更燃起他一肚子火，以至于当天就做了件傻事。
谈多喜有样学样，气鼓着脸，也脱了衣裳，光起上半身在自个儿院子里“练功”。他摆好架势，让丫鬟们去把容夫人喊来，对即将到来的称赞翘首以盼。
却未料到，容窈迈进院门儿，打眼见他这个样子，当即气得直喘，连衣服也不给他披，提起脖颈就把人往佛堂里拽。
她将这幼童摔在地上，穿着软底的绣鞋，来回地踢，好似在踢一只滑稽的彩球，又像是在羞辱什么肮脏的精怪。
“你这天杀的化生子，不知羞，不知羞！”
“青天白日敢扒了衣裳大咧咧站着，孽障，畜生！”
“平日我如何教的你？既然你听不懂话，更不长记性，那我就好好助一助你！”
塑了金身、笑得慈眉善目的佛陀像下，谈多喜口鼻流血，被打得死去活来。他无助地蜷缩身子，哭喊得撕心裂肺，想勾起容窈往日的慈母之心，想控诉她将自己收拾得多么可怜，想让她悔了肠子，又或是想叫谈行止这位父亲听见，好如天神般降世，出面帮他阻止。
殊不知他的声音断绝在隔音阵里，压根儿传不出去，更不知容窈是铁石心肠，必然不会回心转意。
谈多喜被血糊了喉咙，被泪水迷了眼，渐渐的，耳边连母亲连番的咒骂声也听不见，倒嗡鸣着，一刻不停地发出些异响。
像是一颗心在疼痛中裂开，被胡乱地拼凑好后，重重摔下，反而碎得更狠。
从那天以后，他穿裙子戴钗环，弹琴作画，有时陪着容窈念经，又有时学一些她的手段。
他从尚分不清男女之别，更认不清自己身份的稚子，被养成今日惺惺作态，可笑又扭曲的大家闺秀，行为举止尽是小女儿作态。
至于曾经想要什么，又奢望着什么，早被抛之脑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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