顾之晏似并不意外,甚至连眼神都未有起伏,只静静地看着阁内那道灯火中执卷的身影。
“你不打算进吗?”谢瓒问。
顾之晏道:“不必。”
“可她已经落笔。”谢瓒道。
顾之晏终于缓缓转眸,望了她一眼。
“那正说明,她知道自己在写什么。”他说。
谢瓒不再言语。
片刻后,谢瓒退了一步,自觉立于檐外。
这是他们之间多年形成的分寸。
顾之晏若不开口,她便不会再问;而她若点破,他也不会否认。
阁中灯火微颤,乔知遥指尖下的那页伪纸仍未揭起,她只是缓慢地取出小刀,将纸角轻轻挑起,避开文字,剥离盖纸边缘。
原文一寸寸露出,那是极熟悉的笔锋——乔昶的书体,略带北调笔势,下笔起勾皆藏锋而后返,是她从小见惯的字,也是她已许久不敢再直视的字。
乔知遥盯着那一行未署之文良久,终于在下角发现了极淡的戳章痕,印已模糊,只留一轮银边痕迹。
是乔家的章。
可这枚章,三年前已经被封存,不该再出现在任何案卷之上。
乔知遥吸了口气,将上下两页并排摊开。
上面那张纸是后加的,写的是:“银两已拨”;
下面那张是原稿,写的却是:“调拨未齐”。
她心里一沉:一纸之下,背后就是三成的赈银,有人能活,便有人会饿死。
乔知遥轻轻把上面那张“补文”收起,压到下面。她没有毁掉它,也没处理它,只是让真正那一页,露了出来。
笔蘸墨,未落字,却提笔良久,终于在那原文下方,轻轻写下:
“下段所引,似为乔尚书初拟,字迹存疑,原稿待考。”
乔知遥不署名,也不落身份。
只以“原稿待考”四字,将那一段几欲被压下的笔意,重新推回光中。
这已不是她第一次“识伪”,也不是第一次“留字”。
但这一次不同。
她第一次不只是为辨伪,而是为存真。
那一刻,她意识到,所谓誊写,不该只是跟随纸意走笔,而是去判断,哪些文字是应该被记住的,哪些,是该被看穿的。
纸虽轻,笔却有立场。
风过阁檐,门未关紧,吹得乔知遥肩上的发微微晃动。乔知遥未动,也未抬头,只缓缓将那页重新合卷,推入案下。
乔知遥站起身,回头望了一眼。
门外并无人。
她以为今日所有的观察与设局都已结束,却未曾想,那一双眼,始终立于她目光所及之外。
雪落帘边,静无声。
乔知遥出第一案库时,雪势已大了些。
原本只是细丝般的风霰,此刻竟密密扬扬洒落下来。未到酉时,宫路两侧的灰石地砖便已覆上一层白。
引路小吏早不见了踪影,她未寻,反而走得极慢。
这条回诰录署的路,乔知遥并不陌生,却是在这样的雪日里头一次独自行走。前几日所写之卷、所落之字、帘后之语与案上旧章,一桩桩沉于心中,冷不彻骨,却压得她一时无言。
她忽而记起年少时父亲教她练字时说过一句话——
“笔下所载,事也;所漏,亦是事也。你日后若记史,要记得:书上所留,未必为真,未记之事,却常是血。”
当时她听不懂,只以为父亲因职事郁懑,多思于纸上留白。
可如今乔知遥却忽然明白了。
她今早所翻之卷,若照例誊写,只会将那“银两已拨”定于档案,日后再无人知其真伪;而她今日那一笔“原稿待考”,或许就能让某人于他日再次翻案之时,知那页纸下,尚有他人落过的字。
乔知遥望着雪地里自己的足迹,一步步落在无人之巷。
她忽然意识到,所谓执笔为吏,并不只是听命于上,而是“敢为所见落字”。
这不是她先前所认知的书写方式。这已然是,某种意义上的“介入”。
乔知遥自雪中归堂,将卷密封入简,按例放入今日誊修的交案架上。无人问她多写了哪一句,也无人知她今日调出的是哪一页卷。
但她知道,有人会看。
而此时,宫中某处,枢密内录之署,正有人翻着一页无落款的抄件副文,目光停在那一句“原稿待考”上。
那人沉默半晌,缓缓将纸收起。
一旁立着的,是顾之晏身边的属吏沈律,自顾之晏入枢以来便随案调录,言语极少,素来只记不评。
可今日他却罕见地开口,低声道:“顾大人,那字,是她落的?”
顾之晏未答,只在火盆前停了一瞬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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