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知遥正坐在东偏阁靠墙一隅。
案前已备笔墨、净纸、誊册,堆着三卷文案副本。她未急着动笔,先一页页翻过,逐段对读。
乔知遥翻得极慢,指腹缓着纸角,像是在确认字句,也像是在静静回忆什么。
小时候,卢清颂教她誊写书信,最重“对读不讹”。每抄一行,须先口中默读,再手指点字,再落笔。错一字,整页重抄。她起初不服气,问母亲:“为什么别人写错只改一句,我要全部重来?”
母亲不言,只把她带到书房——乔昶正在案前审卷,案上一页未完的调令,被他整张撕毁,只因最末一字用错一个笔钩。
那时候,她坐在父母身后,纸上墨未干,手指蘸着灰,一笔一划地临帖。外间正下雪,炉中煮茶微响,她心里无忧无惧,只觉得写字是一件美、又值得一生学下去的事。
乔知遥曾天真地以为,只要写得端正、行得端正、做人端正,世道也会待她温柔些。
可三年之后,她坐在实录案前,再无父母在侧、再无雪夜炉边,字仍是那样的字,世却不是那样的世了。
她指腹缓缓掠过纸页,心里极静,也极硬。
越是记得当年安稳,便越不能接受如今冤毁。越是明白父亲的谨慎守制,便越不能让“乔昶批”这三个字,莫名其妙地成了一家的罪印。
乔知遥来得最晚,位置最边。其他协修者多数是太学所出的学生,或是从前礼注门下的清册弟子,年纪与她相仿,眼光却并不友善。
她坐在这里,已坐了小半个时辰。
期间有人看她一眼,有人悄声议论。
“她就是乔家的……”
“不是说被流放了吗?怎的进了宫?”
“她挂卢氏门下,是特调,不常例。”
“卢氏?可卢氏门下的女子,也不曾直接入馆抄卷。”
这些话压着声,却并不隐蔽,像是故意让她听到。
实录馆属枢密府下,位于宫禁东署之后,按制需持调令方能得入。非内廷官女,不得常驻,协修者一律不署名、不佩印,唯以纸迹为凭。
她以卢氏门生之名,借调协修礼册,暂入枢密侧署,入了实录馆,也就算入了宫。
乔知遥始终没有抬头理会那些声音。
她翻得极慢,几乎是将每行字一点点咀嚼。她要确认每个页角的编号、每份批注的笔力、甚至是纸张右下角是否有印模残痕。
约莫翻至第三页,乔知遥手指忽然顿住。
那一栏“银未足,依昨敕行”,字字如剑,刺入乔知遥的眼中。字迹冷峻无情,仿佛无声地敲击着她内心深处。
乔知遥手指顿了顿,却未多露出分毫情绪,唯有呼吸间悄然沉了几分。她目光顺着批文往下看去,落款却不是兵部,而是礼部下属官员的回批。
在那名官员批注的末尾,纸尾一隅,还压着一行极小的墨字,不甚醒目,赫然是——
【乔昶批。】
乔知遥眼神微敛,缓缓凑近。
墨色沉重,纸角微折,看似归入旧章,实则笔痕未干,是新近批覆。
那一行笔迹极熟,尤其“昶”字右下撇锋略收、带笔微挑,是她父亲落字时常见的一种笔势。
乔知遥十四岁那年,有一次偷剪了父亲书房中一张盖有银色封章的纸角,只因纸纹漂亮、墨色晶亮,拿去贴在灯笼底,被母亲训了一顿还不觉得后悔。
她记得那枚银章残缺右下角,印处总有一道极细的裂纹。
现在这页纸上,那银章也在,残角极淡,但裂纹仍在。
乔知遥抬起袖口,指腹轻轻触在那银章残痕上,像是确认,又像是试图回忆起三年前某个灯下的画面。
这一页,不可能是她第一次见。
乔知遥心中微震,面上却无一丝波澜,只将那页卷纸缓缓摊平。
桌旁的协修者扫她一眼,见她神色如常,便低头不语。
乔知遥心中已泛起许多疑问。
这一纸军账副文,为何会出现在礼部卷中?
乔昶批字,是否出于其手?若不是,又是谁以他之名、盖他之印,批下此句?又为何恰恰落在她今日翻阅之列?
这些问题,没有一条能在此刻求证。
乔知遥低头提笔,开始将该页内容一字字誊写。笔锋不重,却极稳。
【银未足,依昨敕行。】
【乔昶批。】
她将字一点点拓下。
笔落至“昶”字之末,她故意略顿一下,仿若思考。下一笔,却只是移往下段。
她知实录馆中不设审察,但所誊之文皆入副册,日后或有再查。她不能让任何人察觉她对这一页的重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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