乔知遥接过纸页,手指微冷,却未抖。
他未答应,也未拒绝,只是丢出一道势线,看她敢不敢承接。
她敢。
乔知遥知这就是冯子望的手段:不出力,不承担,但给路径,落定之后也能退得干净。
临出门前,乔知遥忽听冯子望在身后淡淡一句:
“你这一子落得急,我不劝。但也不送。”
乔知遥转身行礼,道:“知遥不求送,只求能落。”
风拂过灯檐,厅中光微晃。
乔知遥独自立于礼部后署的偏廊之下,袖中藏着一页请调副卷的纸草案。
她没有官身,也没有凭依。她只是凭这封调文想试一试,看是否有一个人,敢在大局封卷之前,留下她为父所求的那一纸余痕。
那时没有人回她,没有人接她,也没有人承诺会将那纸副卷送入实录。
而后她跪过三炷香,立过一夜雪,直到子夜过后,顾之晏将那副卷收去。
她不知那一步是否算数,只知那卷一旦入档,她便不再是局外人。没有人宣告她被接纳,也没有人拦她离开。她就这样,被“默认”存在在了下一日的名册里。
翌日,宫中春册动议正式开启。
那一日,雍都风和,天未放晴。
乔知遥踏入枢密府侧署的时候,穿着再寻常不过的一件灰蓝布衫,氅衣干净却洗旧,手中未提一物,唯在袖口处缝了几针家中旧纹。
她没有身份,也没有官籍,前一日还是流放名册上的女眷,如今却凭一纸来历不明的副卷,被编入“礼册重修”名下,来实录馆协修。
无人来引她,也无人来等她。
乔知遥站在实录馆阶前,敲门时指节尚有冻痕。半晌,门开了半寸,一名司吏探头出来,眉目不耐:“你是——?”
她微躬身:“乔知遥,来听调礼册。”
那司吏一愣,眼中露出几分迟疑,又像是听说过这个名字。片刻后,他往里一招手,不情不愿地道:
“进来吧,冯大人等你多时了。”
实录馆不设主堂,皆是档卷偏阁。
冷廊回折,两侧立柜高及梁柱,纸尘微浮。乔知遥跟着司吏穿过两道门檐,绕过东廊,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。司吏只在垂花门前敷衍一礼,便匆匆退去,将她留在月白灯影里。
案前,果然有人在等。
冯子望正坐在一张黄梨木卷案后,穿着新绢常服,案前茶未温,手中翻着一册礼注。
每年春秋两册大修,礼部需向实录馆移送部分“礼注副卷”“诰敕副本”“典仪册页”入档,其格式须经馆方与礼部联合复核。典仪司副使,便是这道签押的最终一环。
过去此类签验多由属吏代办,今年却不知为何由冯子望亲来,一坐便是数日。名曰格式核定,实则谁也不知,他是为这册而来,还是为人而来。
冯子望翻着礼注,手指轻敲书脊,听见脚步,抬头看她,笑意温温:
“这便是乔姑娘?果然是乔尚书的女儿,一看就是从小读书的,眼神不一样。”
昨夜递钥与简的事,他只字未提,如今亦装作初见——官样微笑、温声缓气,连称呼都挑了个最合礼的“姑娘”。
乔知遥垂眸行礼:“冯大人。”语调平静,却带一点刻意的生分,他既要装无涉,她便顺着装。
“别大人大人的,”冯子望放下册子,笑意如常:“你入的是‘协修名册’,照例该叫我一声‘冯先生’。协修名册已挂,你暂列礼册附修。规矩你都知道,我便不多言。乔尚书一案已封,你若真想替他留下什么,就在这册里好好抄录。至于再往前一步——”?
他又笑了笑,语气平缓,目光却像一柄蒙着纱的钝刀,“不必了。”
话落,馆中只余纸香与灯火声。
乔知遥心口微沉,却未露声色。冯子望在撕去所有旧情面,昨夜钥简是他递的,如今却要她把“恩情”当作空气自己咽下。
很好,乔知遥暗想,冯子望想要一局看戏,她便给他一局看戏。
她抬手,接过他递来的卷册副本。指腹触到纸角,尚带昨夜新墨未散的微凉。
“修册而已,”她低声道,“我谨记‘照例’二字,不敢逾矩。”
说完,微微致意,自行落座。
冯子望看着乔知遥背影,笑意更深,却不再言语;乔知遥则低头铺纸,袖口旧线在灯下微闪,针脚细密,像藏在灰布里的一束雪光。
两个人,一个落座抄卷,一个翻案注脚,谁也不提之前半点旧情。可乔知遥心里明白:今日这桌前的沉默,才是真正的第二步——她要在这册中读出当年西防银账的破绽,要把那枚父亲批过的章,哪怕只剩一个字的痕,也留进实录之内。
第一子已落进棋盘,第二子正在静静布局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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