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十四岁的春末,书房窗槛下风过微凉。她从父亲的案几上偷走一页册纸,那页纸裁得整整齐齐,边角有银纹线印,图样精致得像团花,压着一缕淡墨。
她只觉好看,便剪下了一角,贴在灯笼上。
那夜被父亲发现,他并未动怒,只说:“这封角是封赏副卷,银章一落,便是档存之证,你若剪了它,便断了一页文脉。”
她当时不以为意,只觉父亲说得太重。
如今在这风雪之夜,跪在枢密府门前,乔知遥垂眸望着调文末页的银章缝印,式样、落位,竟与那年所剪之章几无二致。
她心下一凛,那不是寻常用章,而是礼部专用于“典册副卷”的缝印银章,常嵌于封赏录册、兵银附账与春礼预稿中,不传诏意,亦难仿作。
她此行所求的副文,是协修春册用章;而父亲案中那页“批语银账”,亦属典册附卷,两纸同源,一印同章。
这章印她认得,也从未忘。
那一刻,乔知遥忽然意识到,她与那纸、那章、那场致乔家于万劫不复的“文字”案,原来早有牵连。只是当年年幼不知,自己所剪下的,不是灯笼装饰,而是父亲命脉的残页。
乔知遥指尖发烫,却握得更紧。
门内仍寂,檐灯不燃。
直至子时过半,府门才终于轻响。
雪声压住了门轴摩动的声响,那扇沉重朱门缓缓开出一道可容一人的狭隙,像夜色里落下的一笔未完的白。
帘未掀,灯未引。檐下只立着一人,玄色大氅掩至靴口,未披绶带,也无侍从随行。
玄氅肩头积雪未融,他立于檐下,未跨出门槛一步,隔着风雪,也隔着一整座权府的冷墙。
他面目未明,眉眼沉静,神情极冷。目光并不刺人,却像旧卷上一笔钝锋,落得极轻,却无可更改。
乔知遥认得他。
不是熟识,而是记得清楚。
三年前,她母亲身子虚弱,常在礼部内院书斋歇坐,父亲公务在身,便让她随母伴读。
那日正逢春册预议,诸司送卷草审。她自内院经过偏厅时,远远见一名少年立在案前,未言未坐,却翻卷如刀。
他落笔极快,三页卷纸批得干净利落。连堂上的中书大人都在他之后才落笔。
她那时年方十四,不懂兵权与调令,只觉得那人气息极冷,下笔极静,像卷上的事早在他心中列好。
回家后她问母亲那是谁,母亲只轻声道:“那是顾之晏,顾家的儿子,清得过了头。”
她从此记住了这个名字。
顾之晏,枢密使属官,兵权在握,调令由他,军卷阅他,京中无一司不避其锋。
他出身清贵,乃先帝旧臣顾砚之子。顾砚曾任枢密副使,兼御史台左副都御史,兵审两司共辖,为中枢实权之臣。顾氏昔年权重朝野,新帝初立时旧党皆罢,顾砚亦以疾辞官,不久薨逝。
顾之晏虽有封荫在身,却未借之寸步。
他十四岁初调兵卷,三页实卷破南郊银账误发案,被先帝召入枢密司;
一年后,卷入端明书案,拒为储局作伪,自请出列,自此被诸党视为“弃子”——却也因此被枢密司保入,任兵令调阅官。
自登朝堂起,便不附储局,不结外党,不任恩私。
他官阶不高,却执兵卷之匙,一笔落下,能令军文沉底,或入实录。
他言少而事准,每年调卷不逾三百,却卷卷通识,如铁批如断令。诸司传言:“兵部升迁难,不在兵部,而在顾之晏手上。”
顾之晏望着她,却良久未语,他的目光落在乔知遥手中调文之上,雪影微动,神情不辨。
那纸文卷在雪中微潮,指尖早已染色。顾之晏不曾接,却像早已读过。
乔知遥跪得极稳,背脊笔直如碑。心中却有一线犹豫,不知此人,是否为她所求之人?
不知他此刻出现,是因她而出,还是因卷而来;是应令下阶,还是……
仅是看她。
风雪静极。
府门虚掩,灯影半敛,顾之晏立于门槛未入,背后玄氅卷起雪痕,脚下无声。
他终于开口,声线极轻,却穿透雪夜:
“此调文,无名不得阅。”
乔知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
调文若欲调入实录,须留存调卷人之名,方可存证、封卷、备查。若她不署名,不言姓,这卷文便不得存档。
顾之晏在问她,是否要用“乔氏”之名,落这一步子。
乔知遥抬头,唇角已然干裂,发尾粘雪成霜,眼中却无一丝动摇。灯火隔门照来,顾之晏的轮廓被拉得很长,投在她面前的阶雪上。
乔知遥低声开口,每一字都像从风里压出:
“知遥,乔氏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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