鬼更敲了三下,景俟回了魂。
鼻间忘川河的水腥气还未散尽,睁眼便看见一面铜镜。
铜镜里,新的皮囊粗粝、狠绝,隼儿眼,鹰样鼻。
眼神中散着含怒鬼火,一瞬间便被他强压下去。
腥臭的腰牌上,一面是“锦衣卫”,一面是这人的名——“石子濯”。
腰牌攥在他的手里,镜子架在他的面前,一个人站在他的身侧。
身侧那人说道:“好好看看这张脸,日后可再见不到了。”
“腰牌拿来。”那人向他伸手。
景俟沉默着将腰牌递过去,见那人细目长髯,唇边有一颗痣。他依稀记得此人名叫霍参,是锦衣卫指挥使。前世,怀靖侯府的纳妾宴上,霍参和他打过照面。
景俟不动声色地打量周遭。暗室无光,只有两盏油灯亮得刺目。油灯拱卫着一张铁床,铁床上暗色斑斑,似乎是张刑床。
难道刚出鬼域,又入人间炼狱不成?
“喝了。”霍参端着一个碗递过来,碗里散发着浓重的药味,霍参眼中暗沉沉的,满是算计。
景俟垂眸看那药碗,黑乎乎一片。他没喝孟婆汤,也不想喝这药。这药的气味他闻过,是麻沸散。
“必须喝?”景俟没接。
霍参细长的眼睛眯了眯:“改头换面之痛,你受得了?”
“改成谁?”景俟直言问。顶着霍参怀疑的目光,他坦然露出一个“我忘了”的神情。
霍参道:“贤王景俟。”
原来是他自己。
这倒正合他意。
于是,景俟伸手接过药碗,闭目吞下。药难喝得紧,入腹之后带来丝丝缕缕的麻木。
景俟在那铁床上坐定,铁床寒凉冷硬,像是前世死前的那场大雪。
霍参取了小刀,过了火,在他鼻骨处比划:“躺下。”
冷刀热浪,景俟擒住霍参的手腕:“我来。”
“你来?”霍参狐疑道,“你见过贤王?你对自己下得了刀?”
景俟言简意赅:“远远见过,下得了。我来。”
霍参放了手,景俟攥住了小刀,似是攥住了此世的命运。霍参掌镜,景俟已能平静地凝视着镜中的脸。这张脸单看五官和他原本的有八分像,组合起来却只有三分相似。
这张脸和这个身子是景俟求来的。
忘川河小舟上,滔天恨意将景俟吞没,他生得不明不白,死得也不明不白。腊月初一鞭炮喧天,皇家夜宴龙肝凤髓,身为皇弟贤王,景俟赴宴酩酊大醉,被人搀着回府就寝。景俟不爱过年,他妒旁人阖家团圆。远街欢声笑语打耳边路过,满腔忧闷堆叠胸中块垒,景俟头昏脑胀,睡梦并不酣甜,似是须臾之间,便见牛头马面。
二十六年走马灯转得飞快——
“杂种!我母妃说了!他是杂种!”
“小崽子敢咬人!我要父皇杀了他!”
“三岁会作诗有什么了不起,现下还不是江郎才尽!”
“杂种长这么大,也就这张脸说得过去,等哥哥登基,给你建个花楼,捧你做头牌,好不好?哈哈哈哈哈!”
“听闻三皇子来路不明,又是个扶不上墙的烂泥,整日游手好闲,满肚草包,连弓都拉不开!”
“跪好咯,父皇病重,你不在院内跪个三天三夜,便是不孝!”
“三皇子性温纯孝,圣令陪葬——”
“皇弟莫怕,欺辱你的人,皇兄都为你杀尽了,往后安安心心做你的贤王。”
“贤王殿下,宫门午时便下钥了,您真有冤屈啊,先去衙门吧。”
“阿俟,你甘心吗?阿姐不甘心。”
“阿俟,娘悔啊……娘不该叫你忍……”
老天待他不好,他的世界总在下雪。藏锋隐忍多年,熬到云开月明,又是谁连片刻喘|息都不容他留,偏要赶尽杀绝,终究杀他?!
他好恨啊。
他好恨啊!
可是……他的仇人在哪里?他满腔的恨意和怒火,该向谁讨还?
景俟将一沓冥币拍在鬼差面前,他要杀回人间,要让仇人血债血偿!他要让已死之鬼泉下不安,要将未亡之人碎尸万段!
他也要护自己安安稳稳,能够睡梦沉酣。
鬼差收了钱,轻轻巧巧转了蒿,在阴气蒙蒙的河面上给他指了一条路:“你不后悔?”
“你莫后悔。”面前,霍参也对他说。
景俟手起刀落。第一刀削在鼻骨上,锋利的刀划破皮肉,在骨头上磨出令人牙酸的声音。
鲜血流进景俟开合的嘴唇,所有的不甘与仇恨都吞进腹中:“不悔。”
“新皮囊是我为你量身捏造,除了你没人用过。”鬼差道。
“你的身份已然抹干净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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