衣袍被血污浸染,皂靴在奔袭中把底都磨平了,全然顾不上更换。沈无垢把手中拐杖也扔进了火海之中,大笑着任由火舌瞬间攀上自己的衣角,吞噬了这个浮沉一生的可怜人。
人死如灯灭,沈无垢却感到自己飘了起来,朦朦胧胧之间,又回到了那个家徒四壁的茅屋,男人责骂、女人哭泣,间或有其他孩子的笑语。
在这茅屋中过了不知过了多少时日,沈无垢却似乎支配不得这具婴儿的身体,抑或者自己只是附在其上的游魂,他意识到又到了被抛弃的时候了,他感到身体轻盈宛若被流水裹挟着,顺水漂流。
这岂不是忘川?原来阴曹不是虚妄?
然后他落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。
一个清脆的童音饱含了惊诧:“是个孩子?!为什么灵善寺也会有江流儿?”
这是哪儿?她是何人?
沈无垢与世间万物似乎隔着一层雾瘴,眼前模糊一片,似乎连眼睛都睁不开来。
“度难师父,这孩子是我从墨玉山上拾来的,除了这襁褓、篮子,全无长物。您看看,是送到育婴堂吗?”沈无垢那个女娃娃的声音听到在头顶上响起——这是他未来的阿姊,华龄。
自己细瘦的手腕上搭上了一只略显粗糙的大手,正给他把脉,然后把襁褓打开,检查他的肢体。
“啊,这——”又是一个少年男子的声音,是孟华龄的师兄雪楹,他惊叫一声,却马上收住话头。三人都清晰地看见,这孩子的右脚不正常地弯曲着,原来是天生体瑕。
“师父,这有机会救治吗……”孟华龄心下不忍,这孩子被抛弃的缘由也清晰可见了。
度难摆摆手,示意他们退下,说道:“让我好好思量一番,先安置在我这厢的南堂吧。”
沈无垢就一日日地在灵善寺长大了。
孟华龄给他取了个乳名叫“獢奴”,因为这孩子跟上辈子自家养的小狗好像,粘人得紧。虽然粘人,獢奴很少哭闹,孟华龄和寺中一众僧人对他都很是喜欢。
“你呀,就是太文静了,会哭的孩子才有糖吃?知不知道?”孟华龄戳了戳小娃娃肉乎乎的小脸蛋,又去把玩他藕节一般的小胖胳膊上——这孩子被养胖了许多,终于像是年画娃娃那般的健康孩子了。
他似乎被度难等人视为了稀罕案象,但是治疗并未见效。
度难研墨,提笔,写做书信数封,寄给身处四海的同门,想是交流病人病情了。这也怪不得他,度难大师最擅长大方脉,于妇科、小方脉亦算熟谙,即后世所指之内科、妇科及儿科。
于是,度难大师便想着搬救兵来会诊了。
这年秋日,度难下山领回了一对夫妇,其中女子做男装打扮,面如冠玉,眼若朗星,身材高挑,宽肩狼腰,她穿一身靛青色云纹贴里,背后背两把长刀,极是端庄大气。
再瞧那男子则是一副书生打扮,三十岁上下年纪,看着比夫人年长几岁,穿水色道袍,腰间松松束带,头戴儒巾,手里提个药箱,虽然与寺庙的环境有些出入,但这也是时下书生中流行的穿着打扮了。
沈无垢午夜梦回,依旧能见到这场景,他被轻柔的抱在怀里,灌下一碗麻沸散,再次醒来,已经与常人无异。静养数月,已经能同其他婴孩一般爬走玩闹。
而后,他成了这对夫妇的儿子,松年,而孟华龄成了他真正的姊姊。
夜深忽梦化蝶事,怅惘未竟海波平。
“郎君,该起了,今日您休沐,舟小郎君早早起了,都已用了早膳,不好叫他苦等啊。”
孟松年起身按揉额角,昨日多饮了两杯,竟然昏昏沉沉地庄周梦蝶,蝶梦庄周,竟然睡误了时辰。
“外面雪大,他怎么这么早来?衣服穿得厚吗?拿我的赤狐裘给他披上?”
下人回道:“郎君莫急,昨夜丑时雪停了,太阳没出,我们就去园子里扫雪了,衣服穿得踏实,想是姑奶奶命人早准备妥帖的。”
他起身洗手、净面、漱口,更衣束发,转出后堂,只见一小童子端坐厅堂,一副庄严相,试图通过正襟危坐掩盖惺忪睡眼。见他来了,小童顿时眉开眼笑地迎上前来:“舅舅也太赖床,都日上三竿了,叫我好等!”
孟松年含笑道:“孟小舟,你这孩子,告诫你莫乱于心,你且莫心急,舅舅一会儿便陪你习字。”
“说定了,舅舅,还是麻利点吧,我服侍舅舅用膳。”
“我哪用你服侍?哼,你这小猢狲,竟会打趣舅舅。”他嗔怪一声,在外甥脸上轻轻拧了一把。
孟松年佯装生气,实际上对外甥宠爱有加,根本舍不得说一句重话。
早膳毕,舅甥二人相携去书斋习字,孟松年休沐日无事一身轻,又得了好外甥相伴,举手投足间如春燕翩翩,哪还看得出半分腿疾的影子。
有《临江仙》唱曰:
劫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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