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如今是冬天，井水日日结冰，下人们会在寅时凿冰开井。如果我在寅时之前放火烧院，众人救火缺水，自会仓皇奔逃。”大姐说，“此时混在人群中逃出府去，易如拾芥。”
“如今外面灾荒流民四起，将军正在驱逐流民出城。逃出府后扮作流民，自可远走高飞。”侍女接话道。
大姐对她一点头，看来两人的主意打到了一处。
“将军该多后悔没有看紧你这个十岁的女娃啊。”侍女假惺惺说道，猫哭耗子。
“希望他还有命后悔。”大姐一笑。
“可是，你不怕吗？”侍女话锋一转，看着她问道，“你没见过流民景象，饿极了会人相食的。”
大姐摇头。
“你一辈子都不能再回来了，此后逃难，连民籍都没有。”
大姐摇头。
“你......”
侍女的第三句话还没说，就被大姐截断，“我只是不想连死都在他人篱下，至于外面，天高地阔，朝得生，夕死可矣。”
“好，那我们什么时候走。”侍女闻言，双目灼灼看定大姐。
大姐听到“我们”二字愣住了，“你......”
“我当然要走，一直在等你拍板而已。”侍女握住大姐的手，激动得汗湿一片。
原来刚才不是在劝她，而是在验她。
“外面的流民饿极了会......”大姐看着侍女说。
侍女的眼不知何时快乐得湿红了，从第一句就笑着去握大姐的嘴，手臂紧紧抱住身量小她一圈的大姐，“我们会活下来的，妹妹，我们会好好活的 。”
夫人鼻青脸肿地来看望大姐了。
而大姐此时也被重新裹成了簇新的蚕蛹，靠在床头装残废，“太太。”
夫人平日是得体的贤妻良母，今日因为自惭容貌而显得拙笨，场面话也少了，静静地坐在大姐床边，偶尔来往两句，尽着母亲探望的义务。
“那日太太给我的头油还有吗？我闻着好香，怪喜欢的。”大姐对夫人闲谈说道。
夫人正半低头尴尬无言着，闻言面目一亮，叫来奴婢催她去拿，说全拿过来。
拿来的也确实有些多了，瓶瓶罐罐堆满床榻，夫人抓住了题目，像抓住了救难稻草，一瓶瓶给她介绍香气。
大姐对头油是桂花香还是茉莉香没有兴趣，只听着夫人兀自絮絮叨叨，在她把涂了头油的手递过来时吸一吸鼻子。闻过了七八瓶后，忽然听她淡淡说道：“夫人还带着伤，这几日先别和老爷同房了。”
被一个小女孩说这话，夫人整个人傻住了，而后她慌乱地扯袖子，把刚才给她闻香时不小心露出的腕伤掩盖住。对于她的提议，却是臊脸低头，讷讷无言。
她还是带着做妾时的懦弱，面对未来皇后之身的大小姐，像个做不得主的下人。
“妇人带伤和男人同房，会方着男人的。”大姐轻声和夫人解释道。
夫人听到说对男人不好，态度一转，连连点头答应下来。
大姐看着她的样子，无言叹了一口气。
这一声叹气也很轻，却细若游丝钻进夫人耳朵里，夫人抬起头看着她，看着她同样满是伤痕的面容，眼圈红了。
能生出俊秀的大郎，夫人自身是极美的，纵然脸上青肿不堪，一双泫然的眼也还是像红霞映到澄湖里。
渐渐的夫人哭出声来，扑到大姐的怀里，揽臂抱住她。
夫人一句话也没有说，一句话也不能说，凭着大姐生母的缘故，她们当是后院最疏远的关系。
可是夫君把浑身的伤带给她，儿子熟视无睹地忽略她。她这个被卖到府里，一辈子先人后己的女人，只在这个最疏远的大姐房里，得到了那一丝叹给她的心疼。
许多年后，大姐再想起定北大将军府，她本以为自己会记得那份滔天的仇恨，会记得那个爹，那几个可憎的兄长，可竟然都模糊了，唯一历历在目的，是在逃跑前日，那个用懦弱的母性抱住她的女人，那个呜呜咽咽，好似在喊了无数声痛的，委屈的女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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