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并未料到他会如此反问。一时无言。
他站起身。
既不畏死,又何惧生。
“请皇上降罪。”
“臣并非临清陈氏之后。早失考妣,也无兄弟,了无牵挂。”
“无论皇上圣裁如何,待那一日到了,臣都会望阙谢恩。”
他未再看皇帝一眼,只是平静道。
死囚为保家族无恙,临行刑前,在铡刀之下,都会望宫阙,谢皇恩。
他长揖离去,绛紫的朝服大袖于酉时末的昏晓中翻出一抹秾色。
那时阁外暮景四合,宫人已经开始抬烛悬灯。他撩衣下了阶梯,举目四望,玲珑浣纱灯点点升起,如星月轮转,而太阳在他身后,已经西沉。
出宫,回府?
恍惚地,他也不知道该去哪里。他脱去官服,挽在臂上。非值官员已经悉数离宫,他徘徊在外廷,并不想被人认出。
他深知最后那几句话说得是有些过了,他不该那样冒犯,他也绝不是希望刘钰当场温言以慰。他只是……
他只是,伴驾数年,有些累了。
他找宫人借了一盏六角流苏灯,提灯漫步。
陈敛从未将刘钰当作自己华美的梦境。
在最初他得知那个俊雅健谈、学识广博的青年是太子时,比起惊喜,于他而言更多是惊吓。他反而避之惟恐不及。他早察觉到太子对他不同寻常的关注。
那目光总是很深,绝非东宫于臣下该有的。
虽说太子温雅谦和,但他能明白太子与他的交谈常常无关朝政,甚至对他的起居都抱有奇异的兴趣。他不能不答,也不能敷衍。
起先听人说起太子好相公他并未在意。王公显贵,风流韵事,他听得太多了。
可是当对他关怀备至的太子某一日突然失约的时候,他还是忍不住感到失落。他强作洒然离开相约之地,可脑中挥之不去,还是太子不经意间的一个回眸,那一刻他才明白,他已经陷进去了。
太子的手段伎俩颇为丰富,而他那时却太过年轻了,又如何招架。
普天之下莫非王土,率土之滨莫非王臣。天地风雷,尽在刘钰一掌之中。他回不回府,其实也无区别。
信步走在外廷,也不知走了多久,他闻到清风夹送着丝丝缕缕的荷叶清芳,他抬起头,发觉自己正处于望枫亭中。
他刚坐下不过多久,湖面一阵疾风卷过,他手里的灯笼扑地一下灭了去。
浓云当空,蟾桂隐遁,此夜无月。
除却头顶的亭檐边摇摆着几盏棱瓜素灯,周遭晦暗得紧,难以辨物。他摸索着点灯,才恍然想起来时忘了借火折子。
虽是晚春,但他衣衫单薄,风吹雨落,还是有些凉意。
后退了一步,他正要走,听到落雨之前锦鲤跃水时的哗啦一声响,紧跟着,耳侧忽然有玉饰轻撞时的泠泠之声。
这声音他熟悉,是他与刘钰随佩的鱼符下缀着的九颗小玉珠……可今日刘钰临殿听政,分明是没有佩戴的。
特意回去更衣了?
陈敛正辨认思索,在他转身的刹那却猝不及防撞入一个胸膛。那人分毫没有迟疑,拥他在怀,力道愈发蛮横。
躯体的温热隔着数重衣料仍直白地传来,他下意识打了个激灵,正要后退,却嗅到来者身上残余的一点金檀香。
……
因着相拥的姿势,他很快便察觉到那人与刚刚受惊的他一样,心如擂鼓。
他没再动。
刘钰鲜少会在外面明处抱他,除了这个昏暗的望枫亭。
这是从前二人的私会之所,东宫有令,不置宫人,只点三盏暗灯。值守的内官与婢子也明白事理,都下意识避开此地。
“是我不好。”
拥着他的那人压低嗓音对他说着。几乎是气音,在席卷来的湖风中隐隐约约,他还是听到。
……难以置信。
无论多少次失约,或是闹了什么不快,刘钰从未放下姿态来寻他、来和他赔不是。
凉亭四面无遮,风雨轻而易举漏入,而来者所站方位恰在湖风上行,替他遮住疾风吹打来的伶仃冷雨。
雨落如豆,势头愈发大了,砸得池中荷叶东倒西歪。
陈敛迟疑了下,才低声说:
“衣裳会湿的,到舫上去吧。”
他也不知道是否应该在此刻提出这个建议。
东岸临水那舫上竖有小阁,可以遮风避雨,以及,他们曾经在那里行过风月之事……到那里避雨合乎时宜吗。
雨不等人,最近的避雨处就是那里了。
他忐忑等着刘钰的回应,或许刘钰会拒绝……毕竟他们才刚刚彼此都不留情面地争执过。
可是出乎他预料刘钰只是发出疑惑的字音:
“嗯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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