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终于开口:“你觉得我那句话会‘吓到人’?”
“我觉得你那时候不懂怎么‘讲故事’。”
陈瑶靠在椅背上,声音冷了:“那你现在觉得呢?我现在会讲故事了吗?”
老太太没有立刻回答。
她只是低头,轻声说了一句:“不该是你现在年纪应该讲的故事,那是作文,不是小说。”
屋里静了一会儿,只剩下老式墙钟滴答滴答地响,像一个从不说话却永远在计时的证人。
冯老师低头搅着水杯,指节轻轻敲击杯沿,那节奏让人想起评讲作文时她在讲台上敲黑板的动作,一下、一下,不响亮,却固执。
“你那时候太小了。”她说,“太小,写得太像一个大人。”
“所以你怕别人问我为什么写得像大人。”
“不是怕别人问,是怕你没法回答。”
“你可以教我。”
“我教不了你。”她的声音忽然带出一点疲惫,“因为我自己也没学会怎么回答。”
陈瑶抬眼,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让她“差一点被选进作文省队”的老太太。她突然意识到,她从没想过这个人可能不是冷酷、不是坏,而是——她也被什么东西困住了。
“你知道我为什么记得那篇作文吗?”冯老师忽然笑了笑,那笑并不好看,“因为那年不止你一个人写了让人不舒服的话。”
“有个男孩,写他晚上不敢上床,因为床垫下面会动。还有一个女孩,写自己最害怕的是爸爸叫她的声音。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?”
她看着陈瑶,像是在等待审判,“我把他们的作文撕了。然后对他们说:‘再写一篇,写你最喜欢的节日。’”
陈瑶没有说话。冯老师顿了顿,声音有些哑:“我不是怕学校,我是怕我看懂了。”
“你懂吗?如果他们只是瞎写,我可以训他们。但如果我知道他们写的是真的——那我就必须做点什么。”
“可我那时候没法做。我已经教了三十年书,我知道很行为是不会立刻有效的。所以我只能说服自己——他们是乱写的。他们是想吓唬我。”
陈瑶忽然觉得屋里温度低得过分,明明是阳光正盛的早上。
她听懂了。
这个曾经删掉她句子的女人,并不是冷漠,也不是不相信她,她只是怕那是真的。
一旦她相信了,她就要对那个真负责。可她没办法负责,所以,她选择——假装没看到。
这才是“删掉”的本质。
不是因为文字不够好,而是因为它太真了。
“我记得那句话。”陈瑶终于开口,声音很轻。
冯老师没有接话。
“那句话我写了三遍,”她说,“第一次写在纸上,第二次写在日记本,第三次是刻在抽屉底下。”
她低头笑了一下,笑容却像风吹干了眼泪的痕迹,“那时候我以为写了就能保留下来。后来才知道,写得太真,不是被读见,而是被删掉。”
她顿了顿,盯着水杯里的波纹,一字一句地说:“我记得那个晚上。我爸妈吵架,我被赶出房间,躲在楼道尽头的窗户边。风很大,我坐着,一直等谁来叫我回去。结果没有人。”
“我看到那个小姑娘,我跟她有短暂的交流,但是她最终不见了。”
“第二天语文课要写‘我最喜欢的地方’,我就写了那里。最后一段写——‘其实我不喜欢那地方,我只是想知道有没有人会来找我’。”
冯老师闭上了眼。
陈瑶没哭,连声音都没有颤,但屋里安静得像没有空气,只有一把椅子在微微摇动的声音。
“你现在还觉得——讲故事是为了吓人吗?”
冯老师轻轻地,把桌上的报纸剪影压在一页发黄的教案上。她没有再看陈瑶。
“我不怕你讲故事,”她低声说,“我只是怕,你讲的是真的。因为如果是真的,那我、你、他们、所有人——我们就都得承认,我们没有负责。”
陈瑶没有回答,她只是低头,把书包拉开,取出一个文件夹,那是她新建的“未曾喊出的话”档案,她从里面抽出一张匿名作文打印件,递给冯老师:“你说你怕看懂。那我希望你能再试一次。哪怕这次你还是不说话,也请你——别再撕掉它。”
她说完,转身离开。冯老师坐在原地,看着那张纸,半晌没动,纸张在阳光下轻轻翘起边角,上面最后一句话写着:“我不知道长大后我会不会打小孩,但我知道我不会说那句‘你小题大做’。”
冯老师慢慢把那张纸折成三折,塞进了那本旧教案夹的封底,离开老校区的时候,阳光正好,风也不重。
陈瑶走过空旷的操场,脚踩在沙砾间,发出细微的碾压声,像刚刚那个屋子里没人说出口的词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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