滇西的雨季总是来得突兀。孟修远撩起青布直裰的下摆,踩着泥泞的山道向上攀行时,天边还缀着几粒疏星。待到他在半山腰那株老梅树下歇脚,山雾已裹着雨丝漫卷而来,将明月山的轮廓洇成一片青灰。
“举人老爷,前面就是‘断碑崖’了。”引路的白彝少年阿吉指着雾气深处,“我阿爹说过,那碑上的文字会咬人哩。”
孟修远摩挲着腰间玉佩,笑纹在清绝的面庞上漾开。这位滇西举人平生最嗜搜奇访古,此番专程来明月山,正是为考察当地彝文碑刻。雨雾中隐约可见崖壁上嵌着几块残碑,碑文被苔藓蚀得斑驳,倒真似被什么啃咬过一般。
“咦?”孟修远忽然俯身。崖脚乱石间半埋着一块青石碑,碑面刻着汉彝两种文字。彝文部分已漫漶不清,汉文却还分明可辨:“月魄凝霜,玉杵声寒。长生非愿,惟惧......”后半截断在裂痕处,最下方阴刻着一只捣药玉兔的图案。
雨势渐急,阿吉不安地扯他衣袖:“老爷快回吧,天黑后山鬼要出来数人头发了。”孟修远却着了魔似的盯着残碑,手指抚过那只玉兔。指尖触及碑面的刹那,山风突然卷着枯叶扑来,他分明听见雾中传来“咚”的一声闷响,像是石杵砸在药臼里。
回寨路上,孟修远向老猎人阿鲁克打听碑文来历。火塘映得老人面上的刺青忽明忽暗:“那是前朝方士留下的。传说他们在明月山顶修了座‘广寒宫’,用玉兔捣的药丸向皇帝换金子。”老人突然压低声音,“后来整座道观的人都疯了,互相啃咬得像群野兽。”
“可是与碑上‘长生’二字有关?”
阿鲁克往火塘啐了口唾沫:“山那边的彝寨有更老的说法,说月亮里的玉兔其实是怨灵,专找采药人讨债。”他掀开兽皮袄,露出腰间一道狰狞疤痕。
“十年前我在山顶见过捣药的影子,这疤就是被那东西抓的。”阿鲁克说道。
当夜孟修远宿在寨中竹楼。半梦半醒间,那“咚咚”的捣药声又萦绕耳畔。他推开雕花木窗,但见明月已破云而出,将山巅照得雪亮。恍惚间,似有一线银光自峰顶迤逦而下,宛如玉杵捣出的药汁淌过山脊。
次日孟修远执意要上山,阿鲁克拗不过,只得给他备齐了松明火把、吃食与黑狗牙护符:“记住,听见女人笑声就往回跑,那是山鬼在学人说话。若见到穿红袄的小童,立刻用彝话骂三声‘痋引’(注:彝语中咒骂鬼怪的词汇)。”
孟修远走进山后就发现山路越走越奇,先是遇见一片枯死的梅林,焦黑的枝桠间挂着许多小布囊,凑近能嗅到刺鼻的药味。继而道旁出现几尊倒伏的石像,皆是兔首人身,有一尊石雕像的手上还有一个六指,裂开的石缝里生着艳红的蘑菇。午后歇脚时,孟修远在溪边发现半块铜牌,上铸“广寒宫丹房”五字,背面密密麻麻刻着服药者的姓名与死亡时辰。
直到日头西斜时,孟修远才终于望见那座倾颓的道观。残垣断壁间,“广寒宫”三字的匾额斜挂殿门,金漆早已剥落。正殿供着一尊真人大小的玉兔像,前爪持杵,作捣药状。最奇的是,石像双眼竟用红宝石嵌成,在暮色中泛着血光。
孟修远举着火把细看,发现神案下藏着个石臼,内壁沾着层暗红污垢。他蘸了些捻在指尖,腥气直冲脑门。这哪里是药渣,分明是风干的血痂。突然,玉兔像的红宝石眼睛闪了一下。殿外老梅树上“扑棱棱”惊起一群夜枭,月光穿过破窗,将兔像的影子拉得老长,那影子竟自行举起石杵,在虚空里捣了一下。
“咚!”
这声响真实得令人毛骨悚然。孟修远吓得倒退了两步,火把照亮了墙角一堆白骨——有七八具之多,骨骼发黑,像是中毒而亡。最完整的那具倚在墙根,头骨天灵盖上有个规整的圆孔,恰好能塞进一枚丹药。
月光越来越亮。玉兔像周身泛起青白色光晕,爪中的石杵突然“咔嗒”一动。孟修远这才发现杵头与石臼间连着细如发丝的金链,随着月光照射,金链正自行绞紧。更骇人的是,那些白骨竟也咯吱作响地颤动起来,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要站起。
殿外由远而近的传来了细碎脚步声,突然声音在附近停了下来。孟修远屏息望去,只见月光下有个穿红肚兜的小童正蹲在梅树下挖什么,雪白的手臂上全是溃烂的疮口。小童突然转头,脸上没有五官,只有一团蠕动的红毛。
痋引!痋引!痋引!”孟修远忙跌厉声喝骂起来。小童发出婴儿般的啼哭,四肢着地窜进草丛。与此同时,殿内玉兔像的红眼睛突然淌下两行血泪,石臼里“咕嘟嘟”冒出腥臭的血泡,一截惨白的手指从血沫中慢慢浮起。
孟修远惊得夺路而逃时,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“咚咚”声。那不是一柄石杵在捣药,而是成百上千柄呯呯作响。月光将整座废墟照得通明,他惊恐地发现每根断柱后、每块残碑下都蹲着玉兔石像,所有石像都在机械地捣着各自面前的石臼。那些石臼里翻滚的分明是人的残肢,有根指头上还戴着和他一样的青玉扳指
喜欢南中月下行请大家收藏:(m.mingyutales.com)南中月下行明隅传奇更新速度最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