游探骊被这熟悉的眉眼一撞,心口剧烈地摇震起来,暗里急得大叫:傻朱户,伤心什么,这时候被我这个贵妃不喜欢,就肯定入不成宫了!
"你这双手,这么多的茧子,平日里惯做粗活脏活吧?"游探骊一撇脸,握住朱户的手,温暖的、柔软的,为她做过无数饭食的手,忍不住多握了几息,又冷嘁一声甩开,"能伺候人吗?"
周围的良女再心如止水,也难以免受此扰了。
小黄门没一个敢说话,只顾着等座上崔玉京指点,但这位素来脾气最坏的监事大人却毫无所动,摆出对贵妃听之任之的架势。
崔玉京确在纵容贵妃。
他自认人心易测,尤其宫墙之内的最好揣摩。此时他对游探骊还能说出什么,做出什么,好奇极了。既然无伤大雅,为什么不静观其变。
游探骊绕着朱户开始踱步,指尖伸出去轻轻抚过朱户发间一支简单的珍珠钗,"进宫采选却穿得这样素净,想必家中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,像你这样过得清贫辛苦的人进到宫里,还要从头教导规矩……麻烦死了。"
朱户家里如何,入宫后对游探骊从来不提,问起来也总是敷衍过去,只告诉她:托贵妃的福,而今过得很好了。她很想问问朱户,这就是你说的过得去么?假如彼时自己知道,定会给朱户多多的赏赐贴补。
游探骊手上使了点巧劲,生生将那枚珠子掰下来,又随手一扔,任其骨碌碌不知滚到何处去。
旁人倒吸凉气一口,朱户也惊了。
贵妃却神情木木:"啊,掉了。"
然后又低下身去,皱起眉头,赤红的指甲抚上玉白的脸,"本宫自小礼佛,你身上油烟气太重,进宫定会扰了万春殿的清净。"
好香啊,朱户肯定在宫里开小灶了。
烧饼,葱油煎的,猪肉红椒馅。
游探骊觉得自己说的这些话太坏,纵然打了一夜的决心,也还是太坏。
她只好不去看朱户的眼睛,心里早已涕泪纵横:有福之饼不入无福之门,游探骊你活该。
游探骊似乎终于一通发泄完了,往外走了两步,又拊掌一击转身问:"对了,你识字吗?算了不重要,本宫大字不识的不喜欢,肚子里半点墨水也没有的也不喜欢,一看你就不行。"
通明殿里只游探骊一个人滔滔不绝,但众人心里都从贵妃高兴的神情里约莫明白了:贵妃在没事找事。
"最重要,你相貌过人,本宫这里容不下这么漂亮的。陛下来了看见你怎么办?"
这一句认真、诚恳,游探骊又拿出自认最尖酸刻薄的腔调来说,一句话噼里啪啦摔了一地。
众人恍然:原来关键在这。
又都很失望:贵妃娘子不是神仙不是妖精,只是个会拈酸吃醋的普通人。
游探骊还在朱户身边,一双眼睛紧紧黏在她脸上,居高临下地俯视,"本宫也不是不讲理的人,方才无意弄坏了你的珠钗,月桥,拿袋银子打发她走,打发得远远的,本宫不想在宫里看见此人。"
她一拧身,总算下定决心,急急地往主座奔了两步,背影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。
朱户看着月桥真拿了鼓鼓囊囊一只锦袋过来,竟撇下半成的绣品扑通在崔玉京面前跪下,"平康坊朱户,恳请崔大人留我在宫中。"
朱户?
游探骊身形僵在原处,半身转回去,惊诧神色仿被飞来长钉刺进眉心。
朱户怎么会叫朱户呢?这世间本是没有朱户的。
她想哭,想大叫,想跟所有人讲:这世间本是没有朱户的啊!
崔玉京看戏良久,此番忽然被塞了一本戏折,强行妆扮上,成角了。
他起初以为此人与游探骊是合谋,但很快发现全然是贵妃单面的意愿脾性,个中因果他不懂,如今倒很想懂。
"既然是贵妃的意思……"崔玉京说,其实意在提点,只看这个叫朱户的丫头能不能明白。
朱户立即将身一转,面朝着游探骊下拜,"贵妃,平康坊朱户,恳请贵妃留我在宫中。"
"当牛做马,为奴为婢,贵妃不喜欢,我就不在万春殿,在哪里都可以,只要是在宫中……只要是在宫中哪里都可以!"
游探骊一怔,险有急泪,最终一吸鼻子强行止住了。
朱户本不叫朱户。
朱户的名字,是进了万春殿后的一日,游探骊给取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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