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非城门太高，匆匆的流民都恨不得在她那身锦衣华裳上踩几脚，仿佛将这具艳尸剥皮抽筋、啖肉饮血，乱世就可以安定。按朝臣所讲，她到底做了天大的错事，头一桩就是狐媚惑主，蒙蔽今上，以致忠臣良将枉死，宫闱巫蛊盛行。
如是天意惩罚，不肯叫怀珠死得轻易，她生魂不散，僵着脖颈，在玄武门做曝尸。从这里往北，正好望见修至一半的无极殿——她的罪行罄竹难书，这一桩微不足道。
所幸李朝乾也很快死了，从玄武门潜逃时被羌族人一箭射死，正正死在怀珠脚下，一双眼圆睁，好像死不瞑目。她一生荣华，全仰赖李朝乾宠爱。生做眷侣，死当怨偶，此时四目相对，倒像在惺惺相惜。好在李朝乾身为亡国皇帝，待遇比之怀珠更上层楼，当天就被拖去五马分尸，丢到乱葬岗喂狗。
李朝乾没了，怀珠又忽然觉得有些寂寞。玄武门太偏，中宫正忙易主，她这位儆猴用的妖妃也就暂时被遗忘在这。于是当踏踏的脚步声响起，怀珠立刻警觉：脚下一人孤身玉立，拥在一件黑氅里，正徐徐穿过宫门——怀珠认得，她有如今际遇，也算拜此人所赐。
世称李朝乾昏聩皆归功其左膀右臂，一个妖妃怀珠，另一个佞臣姓崔名玉京，内侍省监事。怀珠自认并不能与此人相提并论，当日崔玉京提弓上殿清君侧，今又大开城门迎羌兵，对内大权在握，对外通敌叛国，怀珠甘拜下风。要是可以诈尸就好了，她真想看这位崔大人被吓得一哆嗦，身上那件黑色的毛氅滑落下来，最好踉跄两步，后背生寒得回头。
崔玉京竟真回头了。如一段阔刀修过的寒松，形容冷隽，神清骨秀。那双眼睛却很阴鸷地攀来，直直刺到怀珠脸上。怀珠只恨尸体不能转头，苦苦地承下这种千刀万剐般的痛意。
"游探骊。"
叫谁呢？怀珠一怔，才想起这是自己的名字，探骊得珠，怀珠只是她的小字。宫人叫她贵妃，皇帝叫她怀珠，后来朱户入宫侍奉自己，偶然问起这个旧名。她也如今日般恍然，自己并非怀珠，而是游探骊。李朝乾很不喜欢这个名字，因此对怀珠发过脾气，险些砍了所有游家人的脑袋。
想到朱户，怀珠有些发愁：那个孩子性直，做事不懂变通，自己死得仓促，后事更是潦草，不知朱户如何了。
"你为什么死了。"
怀珠拊掌叹道：贵人多忘事，是崔大人你一箭把我射了个对穿。我虽无冠绝天下的容色，但好歹也是做妖妃的，这么快就忘记了吗？
"你不该死的。"
怀珠心中大笑：天下人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，崔玉京却反其道，想来亡国也有她一份，若没替皇帝挡箭，应也算开国功臣。
"你爱李朝乾爱到给他挡箭了吗？"
怀珠呵呵：崔玉京，骂我的人那么多，你是最恶毒的那个。
崔玉京走了，骂完就走，留怀珠一尸在这里，心中有苦难言。尔后头顶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怀珠看不见，但很快知道是几个长秋监的人，奉命把她拎上去，锦席一裹，换了具毁尽面容的红衣女尸替她站岗。
先坐板车后坐马车，车夫显然是熟手，一路平稳，像生怕颠簸了车里的贵人。怀珠恶劣地想：倘若知道车中不是贵人是贵尸，会不会手抖呢？只可惜她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，车帘又遮得严实，想做僵尸都受制。很快怀珠听见有人拦车，一只手探来，已经拨动车帷的缀珠。
"拦崔大人的车，你有几个脑袋？"声音尖细，一把银钩似的。
免不了还要几句官场话，但最终尸位素餐，撇下车里的怀珠，厚重的朱门在宵禁时拉出一段缝隙，容这驾车疾行出去。怀珠并不懂崔玉京这是什么意思，莫非与她有前仇旧恨，而今趁人死要人命，欲拖到隐秘处泄愤。
怀珠感叹：崔玉京果然毒辣，连曝尸城墙都难解他心头之恨。难道就因为她挡了那箭，没让崔玉京亲手了结灭族仇人？天可怜见，她又不是自愿的！
总之下车后又是下坡，不再往上走了，好像直直深入地下。揭开锦席，怀珠被安放在一张美人榻上，几个内侍战战兢兢但手脚麻利地摆弄尸体让她侧卧。假如对怀珠苍白的脸视而不见，远远看，只当是一个女子在此处假寐。想来崔玉京比尸体可怕多了，足够这几位小黄门短暂地忘记正与死人共处一室。
不过如此怀珠能看到的东西更多，辨出所在后心里大惊——崔玉京把她弄到无极殿来了。准确说在无极殿下，原先替李朝乾修筑的皇陵中。陵墓实在死寂，幸好怀珠也并非活人。
怀珠这样百无聊赖地等了好些时候，墓室门前终于传来些响动，阴翳里转进一个瘦削身影，正是崔玉京。他依旧如前所见时，一件黑亮毛氅，走动时偶尔露出底下的锦衣玉带。怀珠第一次认真端详这位恶名远扬的主事：的确堪称姿容如玉，威仪秀异。若非当年崔家夺嫡站错，一朝失势满盘皆输，崔玉京想也不会忍辱受刑进宫，而今大抵也是城中负有盛名的高门贵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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