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站在自家的小楼二层,往下面的院子里看——
只看到一个浓黑的发顶,还有宽阔的肩膀。男人穿着明显是新买的藏蓝色衬衫,背面还留着折痕。不新潮,也不时髦。
往那一站,那身量像棵没修剪过的老杉树,高大、粗粝,野蛮地撑开一片阴影。
“陈力,快进来坐!以后就是一家人了!”蒋嫣的爸妈热情地招呼,仿佛看他哪儿都欢喜。
陈力却站在门槛外,没动,仿佛那扇刷了红漆的木门是道结界,红着脸说:“不急,不急的。”
装吧。
什么一家人,什么不急。蒋嫣冷笑了一声。
她看着搬来的那一箱箱好酒好肉、金饰银器,快把院子塞满了。聘礼箱上的红纸被风吹起,飘出个角,映得院子里那人面上都是局促的喜色。
这叫不急?
但蒋嫣最终也只得叹了口气——
据说陈力是个老实人。
老实人,好骗,好哄,好说话。
这婚事勉强应下来,大不了,过两年就离了嘛。
那算命的瞎眼婆婆,管得了一时,总管不了一世吧?
*
“你知道,在我家,一般都听谁的么?”蒋嫣跟朋友开过玩笑。
“我家主事儿的,就是个瞎眼婆婆!”
蒋嫣的爸妈,别的无所谓,迷信却是一定要讲究的。
她初中时候不知是在镇一中读书还是省一中读书,找瞎婆子一算,她说孩子要去大城市,家里便卷了铺盖带她一起去南省城。
几年过去,读了高中,见了世面,还学了声乐。
到她艺考时候不知是去南方还是北方,又找瞎婆子一算,她说北方苦,但还是要去北方。
蒋嫣果然超常发挥,进了前几名的艺术院校,四年后,拿了红彤彤有份量的毕业证回家。
这下子,爸妈又开始操心她的婚姻大事了。
蒋嫣心一横,觉得这种事情总不能再叫人给掐指一算了吧?那瞎婆子又是个看不见的,总不能真帮人相看?
结果,谁想到,爸妈又听了瞎婆子的。将她指给一个镇上的小富户,他家人丁不旺,就剩下他一个独苗。
男人叫陈力。看名字蒋嫣就不大喜欢。这人在南省城开了个装修公司。
好说歹说,拗不过父母的意思。有了前些年的经验,他们对瞎婆子的指点深信不疑。
蒋嫣心想,她长得好,学历高,能歌善舞,能说会道。
他呢?
“听说你在省城做装修?”从青石镇往南省城开的车上,蒋嫣离陈力八丈远,中间能塞下一面大鼓,任谁也看不出这竟然是一对要结婚的新人。
她爸妈非要叫陈力把她捎回去,说什么培养感情。她勉强被推上车,正面都懒得瞧。
哦,人都被硬凑到一起了,想起培养感情这事儿了?
“嗯,对,我下面有十几号人。”陈力声音倒是挺低沉,还有点好听。
“这么说一般就是干点体力活?”蒋嫣扬了扬下巴,刻意刁难。她知道他其实算是个老板,很多事情不需要亲力亲为,但她偏要给他点难堪。
没等他说话,蒋嫣又紧接着补充:“我没别的意思,我很尊敬各类劳动者。就是结婚嘛,谁愿意自己丈夫把力气都用外面呢?你说是吧?”
她看到陈力局促的攥了下手。
一双棕色皮肤的大手,骨节很大,新伤叠旧伤。
“我……回家需要我做什么,我都会做的。各种家务,做饭,打扫卫生,我都可以的。”他的声音闷闷的,手又无意识抹了抹裤缝。
这双手,跟她惯见过的那些艺术生保养得当的手,完全不一样。是一双踏实的、卖力气的手。
蒋嫣别过头,看着窗外。
*
民政局门口,陈力站得笔直,克制着自己的目光,但又生怕错过了什么。等他终于捕捉到蒋嫣的身影,先是松了口气,又蓦地绷紧,眼神一滑,从她身上错开,盯着她脚尖前的地面。
蒋嫣踩着高跟鞋走近,故意在他面前站定,这是他们第一次面对面,她毫不顾忌地上下打量他——
高,壮,冷。
他刚剃短了头发,更精神,看着还有点凶巴巴。下颌线条绷得紧,模样倒算是周正。肩膀宽得能把她整个人罩住,手臂肌肉把衬衫撑出凌厉的线条。
蒋嫣倒是没什么好怕他的。
“陈力,又见面了。”她微微仰头,红唇勾起,语调拖长,“我妈生怕我今天不来,夸你好多次呢!说你老实、能干、脾气好。是个不错的结婚对象。”
陈力喉结滚了滚,提了口气,胸膛明显起伏。
结果还是没吭声,像是默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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