只有一盏垂死的台灯,在深夜发出苟延残喘的白光,勉强照亮书桌上一方狼藉的战场。空气是凝滞的,沉甸甸地压着人,混杂着旧书页的霉味、廉价速溶咖啡烧焦的苦涩,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、隐隐约约的铁锈腥气。这味道丝丝缕缕,缠在每一次呼吸里,是他身体内部缓慢崩塌的证明。
他伏在桌案上,瘦削的背脊弯成一张拉到极限的弓,仿佛下一秒就要在寂静中断裂。灯光吝啬地描摹出他肩胛骨嶙峋的轮廓,像两片随时要刺破薄棉T恤的、折断的翼。脸色是长期不见天日的灰白,眼窝深陷,底下淤积着浓得化不开的青黑。嘴唇干裂,毫无血色。
只有眼睛。
深陷在阴影里,却像两块被强行点燃的、烧得通红的炭。死死钉在摊开的厚重习题集上。那些密密麻麻的公式、符号、扭曲的英文单词,在惨白的灯光下疯狂地爬行、扭动、旋转,像一场永无止境的、令人窒息的黑色风暴。他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一支廉价水笔,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,几乎要将那脆弱的塑料笔杆捏碎。笔尖在纸上刮擦出急促的“沙沙”声,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渴望、所有尖锐的疼痛,都强行摁进这冰冷的纸浆里。
“咳…咳咳……”
一阵压抑不住的呛咳猛地从喉咙深处撕扯出来。他条件反射地死死捂住嘴,单薄的胸腔剧烈地起伏、痉挛,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枯叶。咳声在死寂中空洞地回荡,带着一种力竭的破败感。半晌,痉挛稍平,他粗重地喘息,如同搁浅濒死的鱼。松开手,掌心里赫然晕开一抹刺目的鲜红,在惨白灯光下,如同雪地里骤然绽放的、妖异的红梅。
他盯着那抹猩红,眼神有刹那的凝固。没有惊慌,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疲倦,和一种更深、更冷的执拗。他面无表情地抽出桌上皱巴巴的纸巾,胡乱擦了擦手心,连带着抹去嘴角渗出的血丝。然后,带着一种近乎自虐般的专注,视线重新落回那片黑色的风暴中心。笔尖再次落下,力道更重,“沙沙”声更急。仿佛那抹血,不过是溅落在稿纸上的一个无关紧要的标点,一个微不足道的休止符。
书桌最边缘,立着一个廉价的塑料相框。相框里嵌着一张已然褪色的全家福。背景是常家老宅气派奢华的客厅,巨大的水晶吊灯折射着炫目的冷光。常家众人簇拥着中央威严的老爷子常远山,衣着光鲜,笑容得体。照片最角落的阴影里,站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,穿着明显不合身、洗得发白的小西装,脸上努力挤出的笑容僵硬得近乎扭曲。那是他,常锦肆。一个被遗忘在华丽油画边缘的、模糊不清的污点。
他的视线偶尔会掠过那相框。每一次掠过,眼底那两块烧红的炭便仿佛被浇上一瓢滚烫的油,灼烧得更加炽烈、更加疯狂。他猛地低下头,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页,在空白处留下一个深深的凹痕。
看过来!
无声的呐喊在他枯竭的胸腔里疯狂冲撞,撞得肋骨生疼。
求你们…看我一眼!
哪怕一眼,带着施舍,带着轻蔑,带着任何温度都好。只要一眼,证明他常锦肆,这个流淌着常家一半血液、却始终被斥为“野种”的存在,并非完全游离于他们的世界之外。他不奢望爱,不奢求温暖,他只要那冰冷目光短暂停留时带来的、一丝丝确认自身存在的实感。为此,他甘愿把自己燃尽,烧成灰烬,用这卑微的灰,在常家辉煌的族谱上,烫出一个哪怕转瞬即逝的、微不足道的印记。
窗外的天空,由墨黑转为一种压抑的铅灰。城市的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显现,冰冷而坚硬。常锦肆终于停下了笔。最后一个公式写完,最后一个步骤推导完毕。他像一具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的傀儡,重重地靠向椅背,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。眼前的习题集和堆叠如山的草稿纸模糊成一片晃动的色块。太阳穴突突地跳着,牵扯着整个头颅都在隐隐作痛。胃里翻搅着,是熟悉的、冰冷的钝痛。
他闭上眼,手指无意识地按压着胃部,那里仿佛盘踞着一块不断吸食他生命的寒冰。休息?那是一种奢侈。他不能停。每一次停顿,都意味着那个“污点”的烙印更深一分。他必须向前,必须用更多的、更耀眼的成绩,去填补那个由血缘带来的、深不见底的黑洞。
他挣扎着起身,脚步虚浮地走向房间角落那个破旧的单开门小冰箱。冰箱门打开,里面空空荡荡,只有几瓶廉价矿泉水和几块冷硬的面包。他拿出水瓶,拧开,冰冷的液体灌入喉咙,暂时压下了那股翻涌的铁锈味。面包在嘴里干涩地咀嚼着,味同嚼蜡,只是为了维持这具躯体最低限度的运转燃料。
冰冷的食物滑入胃袋,如同投入一块寒冰。那钝痛骤然尖锐起来,像无数根冰针在里面疯狂搅动。他闷哼一声,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,身体不由自主地佝偻下去。他死死抵住冰冷的冰箱门,指节用力到泛白,抵抗着那阵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绞痛。眼前阵阵发黑,耳朵里嗡嗡作响。
“呃……”压抑的痛吟从齿缝间挤出。
不知过了多久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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