待方明照领着两个客商去了,那满院子人,此时却皆缄了口,只齐刷刷将眼往陈金荣身上瞧去。
却见陈金荣早是通红了面皮,眉目间再无倨傲,唯余羞惭。
她走至沈蕙娘面前,深深与沈蕙娘作了个揖,极郑重道:“原是我老糊涂了,只知守着旧法子,却险些误了大事。今日见得沈管事这般巧思手艺、胸襟气度,方知这管事之位,原是实至名归。我且与沈管事赔个不是,伏乞沈管事宽谅则个。”
一面又叹道:“我只为强撑着自家脸面,便是做下这等不分好歹的错事来,没得辱没了恩师传承、东家厚爱,实是没脸在这管事位上。今日下工时,我自与东家认错请辞。”
沈蕙娘忙把手将她扶起,只恳切道:“陈管事这却是说的哪里话?我们前晌试这许多新法子,弃了云贝膏时,竟没个成的。眼下侥幸成了,正是合了您留着云贝膏的苦心。何况蕙娘新入绣庄,又是年轻识浅,往后工坊诸事,还须大家指点。您老人家倘或头一个撒了手,岂不是教我折了臂膀?”
众人也七嘴八舌挽劝不迭,好一阵才将陈金荣劝住了。
然而她到底心中存愧,仍往方明照处述说首尾,好生悔过。
方明照既知此事,愈将沈蕙娘看得重了,但凡绣庄、家中之事,全少不得她,自不在话下。
光阴似箭,不觉早是六月初旬。
越州城中好似下了蒸笼,那日头热辣辣晒着,一丝风也无。
方宝璎自来身子金贵,最不耐暑气,这几日更是害起夏来。
尽日间恹恹的,茶饭不思,只觉胸口发闷,浑身骨软筋酥,好生懒倦。连着与书院请了数日病假,只在家中调养。
偏生这日晨起,那月信又至。她小腹间一时又沉又痛,愈发没了气力,只躺在床上,动弹不得。
沈蕙娘早早起来,亲手拧了温水帕子,与她细细擦拭鬓边虚汗。又教人熬了红糖姜汤,哄着她一口一口喝了。
观她眉头紧蹙、唇色发白,全无平日勃勃生气,沈蕙娘一时只觉疼惜不已,忙往床边坐下,与她揉按。
那力道恰是合宜,掌心温热隔了轻薄夏衣,丝丝缕缕相传。
方宝璎这才觉腹下绞痛略缓了些,一时舒了眉眼,鼻息沉沉,昏昏欲睡。
沈蕙娘守了她小半个时辰,见她回笼觉睡得安稳,才蹑手蹑脚起身,教侍人碧笙好生看顾,自往绣庄去了。
只是这一日,沈蕙娘虽身在绣庄中,心却早飞回府中去。
幸而那批云外海的绣品早已安排妥当,旁的单子也上了正轨,并无甚要紧事体。
捱过了午时,她便与方明照告了假,提早归家去。
她心中记挂方宝璎,道是害夏又逢着月信,必是口淡。
离了绣庄,便先绕到城东,往那卖蜜饯的沁芳斋里去,拣方宝璎素日里爱吃的,买得蜜金橘、十香梅等数样零嘴儿,一并装在油纸包里,提着转回府中。
进了院子,却见碧笙正坐在外间小杌子上打扇儿,里间却静悄悄的。
见得沈蕙娘来,碧笙忙起身低声道:“娘子回来了?小姐午后又有些烦郁,刚吃了半盏酸梅汤,这会子正躺着呢,说是身上懒,连话本子也瞧不进去。”
沈蕙娘点一点头,将油纸包递与她,教她寻了碗碟盛好送来,便是轻打珠帘,步进屋中,但觉四下茉莉香气盈袖。
往那百蝶穿花锦帐中一瞧,只见方宝璎换过一身绛绡的夏衣,那薄如蝉翼处,隐约将白腻腻肌肤映透。
这时节,方宝璎正歪在床面竹席上,手中捏一柄鸳鸯戏水的团扇,有一下没一下轻摇。
听得步声,她只将眼帘懒懒一掀,瞧见是沈蕙娘,当下把那团扇遮面,唯露出滴溜溜一双含笑杏眼,与沈蕙娘打趣道:“旁人还未下工,沈管事怎的便躲懒来了?”
沈蕙娘挨着床边坐下,伸手探了探她额温,只道:“左右今日并没什么大事,念着你身上不好,便与母亲说了,早些回来。”
正说话间,碧笙早将几样蜜饯盛碟送来,往小几上放了。
那酸甜香气飘来,方宝璎撑了身子瞧去,喜道:“好个知心的碧笙姐姐,与我递这解馋的来了。你怎的晓得我想这沁芳斋的果子?”
碧笙只掩口笑道:“好糊涂小姐!小的方才只在外头守着,却往何处买得这果子去?”
一面又假意与沈蕙娘作揖告饶道:“端的是小姐错认,小的全不曾冒了功劳,万望沈娘子明鉴则个。”
听得这话,方宝璎“嗳呀”一声,却把眼在沈蕙娘面上转了两转,腮边倒先飞起红云来。
她作势在沈蕙娘臂上一拍,嗔道:“我还道碧笙几时与我作了肚里蛔虫,原是你巴巴地顶着日头绕路,也不怕将好大一尊沈管事晒化了!”
瞧她欢喜,沈蕙娘便拣了一颗蜜金橘,递至她唇边,柔声道:“晓得你嘴里淡,且吃些酸的,也好开胃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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