鹅毛般的雪片扑簌簌落下,将朱雀大街两侧朱门绣户的飞檐斗拱裹上厚厚的素缟,也将城西永宁坊低矮杂乱的屋舍压得喘不过气。
寒风卷着雪沫,刀子似的刮过狭窄的陋巷,钻进每一道漏风的缝隙,呜咽着,像是无数无处诉说的冤屈。
“解语阁”的招牌,就悬在这样一条巷子深处。一方不起眼的木匾,墨迹早已被岁月和风霜磨得有些黯淡,静默地挂在两扇紧闭的、同样斑驳的木门上方。
门内与外界的酷寒,仿佛隔着两个世界。
屋内烧着一盆不甚旺的泥炉炭火,橘红的火苗舔舐着冰冷的空气,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。空气里弥漫着墨锭研磨开来的松烟气息,以及一丝若有若无、极淡的草药香。
一张半旧的榆木书案临窗而置,案上陈设简单:一方青莲方砚,几支大小不一的紫竹毫笔,一叠裁好的素笺,一盏油灯,灯芯捻得极小,只投下一圈昏黄的光晕,恰好笼罩着案后端坐的女子。
沈知微穿着一身半旧的靛青色细麻布夹袄,袖口磨得有些发毛,却浆洗得干净挺括。乌发只用一根普通的祥云乌木簪松松挽起,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和一段纤秀的颈项。
她的眉眼是极清秀的,鼻梁挺直,唇色淡薄,浅浅透着泛白的樱红,此刻微抿着,透着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。
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,投下一小片颤动的阴影,掩住了眼底深处不易察觉的、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锐利与疲惫。
她的手指修长,骨节分明,此刻正稳稳地握着一支细狼毫。笔尖饱蘸浓墨,悬停在素白的纸面上方,凝而不落。她在听,极其专注地听。
“……他、他又喝了酒……回来就把灶上热着的粥掀了……嫌、嫌烫……” 声音断断续续,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和浓重的鼻音,来自书案前一个瑟缩的身影。
那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妇人,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襦裙,身形单薄得像一片随时会被风吹走的枯叶。她叫莫春娘,就住在隔了两条巷子的杂院里。
此刻她低着头,双手紧紧绞着衣角,露出的手腕上,交错着几道新旧不一的青紫淤痕,其中一道新鲜的,边缘红肿,结了薄薄一层暗红的痂。
她的左眼角也高高肿起,乌青一片,几乎睁不开,泪水混着鬓角的湿发黏在肿胀的皮肤上。
“然后呢?” 沈知微的声音不高,平缓得像冬日结了薄冰的湖面,听不出太多情绪,却奇异地带着一种安抚的力量,让莫春娘破碎的叙述得以继续。
“然后……就、就揪着我的头发往墙上撞……骂我是……是占着窝不下蛋的废物……白、白糟蹋他家的粮食……” 莫春娘的眼泪无声地淌得更凶,肩膀剧烈地抽动着。
“沈娘子……我、我实在受不住了……再这样下去,他会打死我的……我娘家……阿爹去得早,阿娘改嫁了……带着弟弟……早没音讯了……我能去哪儿啊……” 最后一句,带着彻底的茫然和死寂。
沈知微的目光落在莫春娘手腕和脸上的伤痕上,又缓缓移开,望向窗外纷飞的大雪。
雪花无声地撞击着糊了蒲油麻纸的窗棂,留下湿冷的痕迹。
她的指尖在冰凉的砚台边缘轻轻划过,那触感,让她想起了大理寺卿府邸书房里那块温润如脂的端砚——那是她父亲沈聿,曾经执掌天下刑名、明察秋毫的手,最常摩挲的地方。
一个“冤”字,如同淬了冰的尖针,无声无息地刺入心底最深处。
家变骤临,父死族散,昔日琼枝玉叶的河东沈氏嫡女,如今却只能囿于这陋巷深处,借一方墨砚,窥人间血泪。
“春娘,” 沈知微终于开口,声音依旧平稳,却多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力度,“你想好了?真要那一纸‘休书’?”
“休书”二字,像是一把烧红的烙铁,烫得莫春娘浑身一哆嗦。在世人眼中,被休弃的妇人,比路边的烂泥还不如。她眼中瞬间涌起巨大的恐惧和羞耻,嘴唇翕动着,几乎要退缩。
“不是我想……是他、他早就容不下我了!他嫌我不能生养!前几日醉醺醺回来,还、还嚷着要去西市口寻个能生养的来……” 莫春娘猛地抬起头,那肿胀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绝望的狠厉,“沈娘子,我不要被发卖!我宁愿……宁愿被休!总好过被打死,或者像牲口一样被拖去那腌臜地方!”
西市口。那是昭京西市边缘,专做人口买卖的腌臜地。沈知微搁下笔,指尖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。律法在那地方,不过是块遮羞布。
“明白了。” 沈知微的声音沉了下去,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。“春娘,伸手。”
莫春娘茫然地伸出伤痕累累的手腕。沈知微从书案下的暗格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素白瓷盒,打开,里面是浅绿色的药膏。
她用手指蘸取少许,动作轻柔却利落地涂抹在莫春娘新旧的伤痕上,尤其是那道红肿渗血的伤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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