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话Ines对他说过吗?岳一宛不记得了。
在每个榨季里最繁忙的那段时间,妈妈总是在天亮之前就已出门。
等到岳一宛起床的时候,保姆已经热好了牛奶,一边往桌上端早饭,一边说教他:『出门嘛头发总是要梳一下的呀。哎呀,小岳,你鸡蛋总要吃一个的呀,今天面包不吃啦?那你拿着,带去学校吃!你这个小囝,大人讲话也不听,我是要去跟伊女士告状的哦!』
就算学过了再多关于葡萄酒的知识,母亲与父亲也都从未真正把他视作酿酒车间里的一名员工——似乎在Ines与她的丈夫看来,岳一宛似乎还远未长大到可以“参加工作”的地步。他似乎永远都还是那个需要被人照顾和被人叮嘱的小孩儿呢。
但在这里,一切都不一样了。
舅舅的酿酒厂——与其说是酿酒厂,倒不如说是一个家庭式的小酒坊——只有在榨季到来的时候,才会临时雇佣一些有经验的酿酒工来帮忙。极其有限的成本导致他们的人手永远不足,这使得家中的每一个人,都成为了酒坊而言都是不可或缺的劳动力。
十四岁的表妹(她叫Martina,是一个来源于战神Mars的、给人以刚强坚韧印象的名字)灵巧地收拾掉了厨余垃圾,把桌布麻利一卷,连同锅碗桶盆一起放回了车上。而舅妈则弯腰打扫着地上掉下的那些葡萄梗与葡萄叶片,酿酒工将软管接上水龙头,一起冲洗地面。
『Iván!』舅舅在卡车上叫他,『我们要去收葡萄,你来不来?』
岳一宛的腿在痛,胳膊也在痛。但他还是咬咬着牙站了起来。
『去。』他简洁地回答道,正要拉开了卡车副驾座的门,却听舅舅大笑着摆手,往后指了指。
『你不能坐这儿,小子。前面没位置了!老规矩,跟车的小子们坐后边儿!』
“后边儿”的意思是指皮卡车的后斗货箱。就在岳一宛犹豫着怎么爬上去的当口,表妹Martina已经像猴儿一样敏捷地蹬上了货箱。
『快上来。』她向岳一宛伸出手,语气毫无耐心:『别磨磨蹭蹭的,车马上就要开了!』
虽然一点不想被这个小自己两岁的女孩子给看扁,但在皮卡车启动的时候,岳一宛还是没能保持住平衡——惯性,这奸贼在他身上猛得一推,他就像纸箱里装的柠檬那样,噗里咕噜地滚了出去。
也许是因为重体力劳动的缘故,在岳一宛的记忆里,这一天过得似乎格外漫长。
皮卡车出发的时候,太阳才刚刚显现出往西边斜坠的迹象。舅舅说,距离太阳落山还有至少一个多钟头,他们得赶在天黑之前赶到那片有葡萄可收的田地里。
『那里是你们家的葡萄园?』
驾驶室里的大人们正口沫横飞地聊着些听不懂的事情,岳一宛只好问向身边的Martina,『距离这里很远吗?』
『我们家没有葡萄园。』这位表妹竟然还见缝插针地在皮卡的后斗货箱里写起了作业!
『我妈妈说咱家以前也有过的,但现在没了。』
她说话的语气非常老成,岳一宛很难通过这些简短的回答来摸索出她的感想。
『在我出生之前,爷爷就已经把它们都卖了。』
『像大酒庄那样精细种植葡萄,实在是太贵了。』她说,『灌溉、人力、购买葡萄藤,这些都很贵,我们辛辛苦苦一整年,最后酿酒卖来的钱根本养不活地上的那么多张嘴。』
岳一宛紧紧闭上了嘴。他想到家里的那些葡萄田。
三月,是北半球的葡萄开始抽芽的季节。在Ines去世之后,还有人会继续关照它们、期待它们结出新一季的果子吗?没有了Ines这位首席酿酒师,家里的那间小小葡萄酒厂,又将走向什么样的结局呢?
斜阳将天幕涂抹成淡淡的橘色,连安第斯山脉的雪线也渐渐发出金光。
皮卡车在路上疾驰着,驶过一块块浓绿荫荫的葡萄田,也驶过一块块方方正正的澄绿水塘。遥远山脚下,白羽的水鸟成群结队地振翅而起,溪流汇聚之处,瓦蓝色湖水像梦一样的静谧安详。
『我听爸爸说,你要去读大学了。』
写完了作业的Martina,终于抬起头来看向他:『你是要在中国读书吗?什么专业?』
岳一宛摇头。
『我去法国读生物化学专业。』他说,『然后拿到法国的国家酿酒师文凭。』
『噢!国家酿酒师文凭,我听说这个!很厉害的!』
说到这里,小姑娘的神情里立刻充满了好奇,语气里也突然多了一丝不确定似的不安:『你要去法国?在那里读书是不是挺贵的?小姑……呃,我是说你父母,他们很有钱吗?』
『……大概吧。』岳一宛说。
他不明缘由地感到一种强烈的羞耻感。在这些日复一日地于酒坊里劳作着的人们面前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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