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六月的梅雨季节,闷热,又整日整日见不到太阳。待在阴暗的地方冒汗,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,像是被人给暗算了一般。
在殡仪馆拿到丁勇的骨灰,小小一盒,用双手捧着,她一度以为自己会腿软。还好身边跟着一个人,她叫他张伯伯,是丁勇生前最好的“牌友”,他一直在教她该怎么做。
他说:“丁勇就你一个女儿,哪怕做做样子,你也应该要哭一下的。”
她听完低头看着骨灰盒,在心里打趣似地说:“你也不稀罕我的眼泪吧。”
坐车直达一座寺庙,建在山顶,里面有座高塔,专门存放骨灰和灵牌。张伯伯说,地方是丁勇自己选的。他希望死后能有人超度。
丁悠竟一点也不知道。几年没有联系,还以为他跟从前一样,是一个不知悔改的赌棍,无血无肉,无脸无皮。却没想到,在嗅到死亡的气息以后,他也会在恐惧的支配下,着急为灵魂找一个归宿。
“我还恨他吗?”她跪在佛像前轻声问道。
然后她笑了。
笑自己残留的那一点幼稚,竟躲过了岁月无情的清洗。
处理好了丁勇的事情,告别张伯伯,她回到沿江路上的酒店。
虽然天气并不清爽,空气里还弥漫着化不开的白雾,但她站在房间窗前,依然能看清渝城的繁华,带着层层叠叠的烟火气,错落有致,充满了热情洋溢的魔幻。
不敢相信,这竟是她生活了十八年的地方。
取走行李,办理好退房,一个人来,又一个人走,比四年前轻便容易多了。
等车时看了一眼手表,才下午三点半。烦人的淫雨倒停得及时,阳光从薄云后探出头来。
她买的是晚上九点的机票。
于是,这一段空出来的时间,就善解人意地,变成她故地重游的理由。
坐上出租车后,她告诉司机,往渝城二中开,开到了不用停,慢慢沿主路绕一圈便是。
司机从后视镜瞧了她一眼,笑嘻嘻的。
等绿灯时,他用慈祥的语气问道:“学校放假啦?”
“嗯?”丁悠愣了一下。
他说:“我女儿也在外地读大学,昨天说今天考最后一门,考完就回来过暑假了。”
“是吗?”丁悠一脸羡慕地笑道,“她现在一定归心似箭吧。”
司机抬手摸摸后脑勺,话留在喉头,放在呼吸里,显出一股子憨厚的实在劲儿。
丁悠抬眼往镜子里一瞥,见他笑得正欢,她却突然间感到失落。
她想到“归心似箭”这成语,她也只是会用而已。
这时,车已经开出沿江路段,驶入了种满梧桐的环城路。
不一会儿二中便闯入她眼帘。
她赶忙将车窗一摇到底。
放眼望去,渝城第二高级中学,那几个龙飞凤舞的大字,印在铜匾上,看着便给人名校的庄严。校门是已经换了新的。从原来锈迹斑斑的铁门,变成了气派的电动伸缩门。
想起从前在这门口,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,曾不顾额头上如注的鲜血,死拉着她的手,向她大喊:“一定要回教室,回到你唯一能拼命的战场,好好念书,好好高考,考到我们约好的城市。”
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,她依然记得他滚烫的气息,记得他手心翻涌的潮热。后来一个人北上求学,每逢心灰意冷,只要想起这句话来,余烬中又能燃起一团火。
眨眼之间,车已经开离了二中门口。
“麻烦再慢一点。”丁悠的声音有些颤抖。
司机好像说了句什么,她没有听清,也没有力气再问一遍。
聚精会神地看着窗外,只想快找出那一条小巷。
结果,原本小巷入口的位置,现已变成了一间面店。
店门口支着一口大锅,锅里正冒着腾腾的白气。
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起,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。
她和他的那些过去,不仅在回忆里慢慢褪色,就连一起走过的路,看过的风景,一起死里逃生的巷子,也在现实中逐一消失。
在一声声喇叭的催促之下,司机终于顶不住压力,一脚踩下油门。搞不清客人的目的地是哪里,便只顾加速向前驶去。
“一切都快要结束了吧。”她靠回椅背上失落地想着。
无论是以前憧憬的光明,还是她与生俱来的黑暗,都在这灰濛濛的时刻,迎来了非黑即白的了断。
毕竟未来已来到她脚下。
深夜飞机起飞以后,看着窗外的渝城在缩小,她终于松了口气,觉得自己是逃出来了。却不是用走,而是一口气往前一跳。没有拖泥带水,也没有恋恋不舍。她在上面,城市在下面,她的移动,就跟小时候玩“跳房子”游戏,充满了随机的不确定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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