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这具身子愈发不中用了。”陈今浣扯了扯颈间的缂丝带,拉起的皮肤松垮如老翁,“方才在崇仁坊,我竟数错了井栏上的镇水符——整整少画了三道敕令。”
泠秋从铜吊子里舀出暗褐药汁,运起真气将滚烫的液体冻成适口的温度:“你若少吞些秽物,识海也不至于混沌至此。”青瓷碗沿抵上陈今浣干裂的唇,药汤表面浮着的雄黄粉随吞咽泛起涟漪,在烛光下恍若碎金。
药炉腾起的青烟在博古架间蜿蜒游走,将《千金方》的书脊熏出焦褐纹路。喝完药后,陈今浣蜷在褪色的蒲团上,罕见地没有反驳。
“说正事吧,长安城的地脉连着太液池的蛟龙骨,眼下被蛀成筛子——”他忽然抓起矮几上的茶盏,琥珀色药液在晃动中泼出几滴,“好比这盏茶,若想尝出滋味,总得先倒干净陈茶渣。”
李不坠的大刀横置膝头,刀刃映出对面药柜的暗格。那些贴着“尸油莲蓬”标签的陶罐在阴影中静默,仿佛无数只窥伺的眼睛。“别绕弯。”他屈指叩响刀锷,“怎么混进宫?扮太医还是装太监?”
泠秋的五行剑正在白绢上缓缓游走,剑尖蘸着雄黄粉勾画皇城舆图。朱雀门至太液池的路线被朱砂重点标出,途经的承天门与望仙台都打着猩红的叉。“司天台在含元殿布了二十八宿阵,每逢朔望日,浑天仪会与太液池龙骨共鸣。”他抬眸望向蜷缩的少年,“明日恰逢廿三。”
剑尖在舆图上轻轻一点,朱砂晕开的痕迹恰如太液池泛起血沫。李不坠盯着望仙台处的红叉,眼底的光又暗了几分:“望仙台不是圣人求道的禁地?听说去年有个小黄门误入丹房,隔日就被剁碎喂了池鲤。”
陈今浣起身拨弄药臼里的雄黄粉,指尖沾了金粉似的碎屑:“李大捕头怎知不是那鲤鱼成精,托梦让圣人献祭?”他忽然将药臼倒扣,粉尘纷纷扬扬落进铜盆清水,凝成歪斜的星斗图案,“子时过后太液池结冰,丑时阴气最盛——若要取骨,今夜便是良机。”
“说得轻巧!金吾卫这几日把皇城围得铁桶似的,连只耗子都要掰开嘴验牙。”
“耗子进不去,凤凰总能飞进去。”陈今浣忽然扯开素纱中衣,露出锁骨下方未愈的焦痕,“听闻含元殿新制的百鸟裙要试衣,尚服局的绣娘正满城寻眼尾带疤的美人——”他将发丝撩至耳后,深黑色的眼珠映着跳动的烛火,“你们说我这伤痕,像不像朱雀泣血?”
泠秋的指尖在舆图上顿住,朱砂晕染的望仙台红得刺目。他抬眼望向倚在博古架旁的少年,药炉腾起的青烟在那人眉眼间织成薄纱,倒显出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气——若忽略颈间的禁制。
“朱雀泣血……”李不坠的刀柄碾过舆图边角,将望仙台的朱砂标记揉成团模糊的血渍,“你当尚服局的女官都是睁眼瞎?脖颈间缝着敕令的囚徒,也妄想混入宫中?”
“李大捕头若是嫉妒我这身好皮囊,改日替你调配些润肌膏?”他忽地倾身凑近案几,素纱广袖扫落几枚铜钱,“尚服局要的是眼尾带疤的美人,又不是要验明正身。”
铜钱坠地的脆响惊起瓦脊倦鸦,泠秋凝视着舆图上标绘的宫墙,恍若看见镇魔碑文在青苔下溃烂:“子时三刻太液池结冰,冰层不过三指厚。若司天台察觉地脉震动……”
“师兄何时这般瞻前顾后了?”少年拾起铜钱串在指尖把玩,金属相撞声惊散了药柜缝隙间的蛛网,“崇仁坊的那口井,冰层可比这薄多了。”他忽将钱串抛向李不坠,“劳驾李兄去西市扯两丈鲛绡,要靛青染底、金线绣云纹的。”
李不坠接过铜钱,望着对面酒肆二楼晃动的波斯灯笼,将大刀横在膝头道:“丑时整,西内苑的角门会换三班岗。把风的赵老三好赌,届时该在永兴坊的赌档押大小。”
“如此甚好。那么烦请师兄为我绾发,要梳望仙归云髻,鬓角留两缕散丝。”
子时的梆子声碾过坊墙,陈今浣对镜贴上花黄。铅粉盖不住颈间咒文,反倒衬得烙痕如勒进皮肉的锁链。他从珐琅盒取出枚嵌着琉璃的玉步摇,斜斜插进梳得齐整的发髻。
雪粒子扑在窗纸上的声响渐渐密了,李不坠蹲在门槛边磨刀,暗红经络随着动作起伏,将落在刃面的雪花蒸成腥甜雾气。镇妖司的暗桩在对面酒肆挂了歇业牌,波斯灯笼的光晕里晃过几道黑影,或许是猫儿,或许是贼。
丑事二刻,陈今浣裹着狐裘踏进雪幕。百鸟裙的璎珞缀满翡翠玉石,随着步伐碰撞出催妆乐般的调子。李不坠的大刀藏进装药材的柏木箱,泠秋的五行剑则用艾草裹成驱邪杖。
三人踩着更夫留下的脚印拐进永兴坊,赌档门前的羊角灯在风雪中摇摇欲坠。赵老三果然蹲在檐下掷骰子,官靴上沾着雪碴泥浆,腰间鱼符随着动作晃出虚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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